《无尽欢》疏代真

1、梦回

　　入秋后的夜，已带有几分萧瑟，连带着晨曦亦染上些许寒意。
　　昨夜浓密的黑暗在日光轮回的驱赶里渐渐换上崭新的颜色，只余了一层清淡如浸水墨迹晕散开的淡影留在日夜交接的晨时，来证明夜的存在。清秋漫天铺盖的浓雾笼上掖庭精致秀美的飞垣栏砌，我望着天际破晓而出的朝阳，不得不承认，命运弄人，难以逃脱。
　　昨夜黄昏时分，褍拓带领的起义军攻破了重华门，三个时辰后，整个京都落入义军手中,掖庭也不例外.彻夜的火光流窜在永巷的每个角落，与之呼应的是来去匆忙的重重人影以及各种哭号呛喊和死亡。
　　当报晓的钟声从远处屹立的长生厅传出，响遍整个宫廷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他已如愿重归。带着他的仇恨伤痕与至上荣耀。
　　我坐在死寂的昭阳宫里，看着投射在菱花窗上越来越浓烈的阳光，觉得寒冷深入骨髓。服侍在昭阳宫的宫娥鱼贯而入，像以往任何一个平凡的早晨一样，侍候我晨起。直到最后一道工序结束，我在榻上落座，才接过荷扬奉上的茶盏，便有人推开了昭阳宫的宫门。忽然而至的强光刺盲了双眼，然后我在渐渐恢复的视觉里看到了褍拓，他就立在艳阳盛大的光芒里，恍惚间，好像又回到我们初见的时刻，那时他亦背光站在幽长的宫道里，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可他的表情却如同迷路不知归途的孩子在安静等待指引方向的明光的救赎。但是，此刻的他终究不在是从前的模样，虽然他依旧俊朗挺拔，目光却变得深邃而坚定。一身九龙团纹袍预示着他此刻的身份。
　　时至今日，他终于等来了春暖花开。
　　当金黄的龙靴停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能局促的牵动嘴角，声音僵硬“你来了”。
　　他却能会心的微笑着回答我说：“浮曦，一切都已结束。”
　　他遣退侍从，坐在我对面，兀自斟上茶盏，浅酌片刻，忽然抬头定定的看着我说：“浮曦，这些年你适应了这宫中生活了吗？”我低头摩挲着茶盏上精致的梅花描绘，觉得昨夜内心所有的挣扎惶恐与煎熬忽然归于平静，自嘲的回道“哪里不是过活？况且宫中锦衣玉食，从未有人亏待过我。”
　　不管是你憎恨的祖母还是死在你剑下的你的堂哥，我的丈夫——先皇赋峥，他们都待我很好，很多时候我似乎已经在有他们的生活里嗅出幸福的味道，甚至开始依赖他们。可是，这些话我都无法向他说起，那些时光更是不敢向他提起。因为给我安稳妥帖生活的他们亦是致使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根源。我在掖庭锦衣玉食，华灯笙歌的十年间，我不知道褍拓因逃脱追捕夜行过多少路程，食不果腹的挨过多长时日，可曾在寒冬有厚实的棉衣和生着旺火的温暖屋宇。所以每次忆起正在经历痛苦的他我在宫中获得的快乐像是一种罪恶一样压在我心里。那些时光我只能让它腐烂在记忆里。
　　他又看向我，端详片刻，说：“浮曦，这么多年，你竟丝毫没变。”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透露满足的神情。我说：“你也是，并且终于如愿以偿的回来了。”
　　“这是我自小的誓愿，此生是无法忘却的。”
　　“我知道”停顿片刻，我小心翼翼言道：“前先日子我曾问过他，关于你父亲的死因，他说是患有罕见病症暴毙而亡，所有细节，滴水不漏。”
　　“那种病症恐怕是由他一手掌控，我也曾亲眼目睹带有羽林卫面巾的杀手将我母亲刺死在田间。”他眸光坚定，对自身认知不见丝毫质疑。我亦不知为何自己要出此言，莫非我对真相心存狐疑，可这许多年我不是也秉承着赋峥篡位之心而活在怨念仇恨里吗？
　　须臾后，我平复过自己复杂的心，定定看着褍拓，“拓，既然现今乾坤扭转，便将过往放下可好？背负仇恨太过艰辛。”
　　“别担心浮曦，一切有了了结，庆幸的是，我们终于重遇。”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半敞开的窗格外，天空碧朗无云，清秋的寒意将院中合欢树的叶子催黄了大半，风拂过，便有枯叶随风落在院中，发出莎莎的声响。
　　明明已经看到心爱之人夙愿得偿，荣耀回归，可是不知为何总有一缕忧伤闷闷的压在心头。褍拓起身伸手关上窗格，走过来将我拥在怀中，他说，“天已渐凉，浮曦你要小心生病。
　　这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我们，那时，我立在宫墙下认真瞧着那株初开的梅花，他从茫茫白雪覆盖的路尽头走来，面目平静如同夏日太掖湖的湖水，眸光明亮干净，似乎能倒映出干净雪被。那时我们还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因这深宫难有什么乐子，所以遇见年龄相仿的彼此甚是欣喜，亦极容易就在内心认定为可以一同欢乐的玩伴，那时的我们拥有甚为难忘的快乐时光。只是后来我们长大，世事在我们之间穿梭出沟壑，还好此刻又能相拥，这温暖让人安心。
　　褍拓用他的手掌裹紧我的手，片刻之后，他说：“浮曦，我要将少年时期许过的诺言一点一点兑现给你。”
　　我牵动嘴角，微微后仰，将上身倚在他怀中，这一刻的坚实温暖我曾只敢在梦中温习，却不想有朝一日竟能实现，他的怀中有淡淡的檀淳香的味道，莫名的使人安心，积压了一晚上的困倦舒展开来。在跌入梦境的最后一刻，听到有声音说：“知你一夜未眠，此刻便安心睡吧，一切有我在。”我微微牵动嘴角，觉得异常满足。即使这么多年对那个真挚爱我的帝皇冷淡相对，甚至目睹他的死亡依然未曾伸出援手的煎熬；即使克制自我，强颜欢笑只为笼络人心方便探听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即使暗示赋峥的大将原驰帮助褍拓，为他攻入京都暗开便利之门。所有事情累计起来的愧疚，不安与煎熬，换这样一个倚在他怀中，听他如此轻柔的安慰之语的午后，倒也觉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