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永宁》枕霞

2、第 2 章

　　眼看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草长莺飞，一片绚烂春景，后宫中人俱换了轻软的纱衫子，榆桃多剪几枝碧桃花，年轻宫女爱美，纷纷抢着插戴起来。李贵妃成日瞧着得趣儿，眼里笑意也多上几分。至于我，除了习字之外，打着看望太子哥儿名头，去往东宫走动十分便当。
　　趁太子午睡，我叮嘱身边的小太监警醒些，从书房里偷溜出来闲逛，恰巧碰见冯保独自一人在亭中，对琴枯坐。
　　“皇女怎么来了？”琴弦铮鸣，隐隐有金石之音。雪玉般的双手，骨节纤细优美，这双手能抚琴舞墨，也能翻云覆雨。
　　我讶异于他大胆行径:“你见了我也不行礼么？”
　　他扬起下巴打量了我好一会，眼神幽深不可捉摸:“身量高了，脾性坐大了，跟臣也要生分起来么？”语气里居然夹杂着隐约的幽怨。虽然你俩听着颇有前缘，但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咬牙，挤出微笑。冯保一副淡漠神色，仍旧对着那琴发呆。
　　“从前皇女尚在襁褓之中时，与千岁爷格外亲近，一日不见便哭闹不能安睡，只肯给臣抱着，数不清启祥宫到文华殿多少个来回。”他苦笑，向我伸出手:“多少人说秉笔大人好福气。心里念着四皇女，活该满腹忠肝义胆引得人厌烦。”
　　话虽如此，这一番死不要脸的剖白惊得我头皮发麻，万没想到云淡风轻外表下面隐藏一张厚度赛过城墙的面皮。我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虽然记忆有残缺，但朱尧瑛的确不认识他。
　　那么这个看着长大从何说起呢？
　　“姐儿坐过来些罢。”
　　我不太情愿地走过去，手指无意间相碰，触感微凉。“手这么冷？”我学着他的样子拨一拨弦，故作无意问道。他不答，掏出张帕子揩我眼前鼻尖上一点汗珠。
　　“明儿本宫叫太医来好好儿地看一看。”
　　“臣谢过——”
　　“看看秉笔大人脸皮忒厚的毛病究竟还能不能治。”
　　畅快是畅快，但出了口便有些后悔，对方是个古怪家伙。倘若惹火了他，四下无人，五岁孩子的一条命说没有便没有了。
　　好在没什么生气的征兆，他反而又赞赏地笑了一声:“可真是长大了。”
　　一场幼稚的争吵并不能给予人希望，永宁公主的将来还是要仰赖这么个权阉的鼻息。有一次听到阿五他们小太监谈天八卦，皇上连着好几日晚上宠幸妃嫔，前几天上朝觉得头晕目眩，不得不又回去修养。而我常常梦到永宁公主大婚之日，新郎还没来得及揭盖头，就死在了新房之中。
　　死神在紫禁城上空盘旋。
　　五月二十六日，明穆宗即崩于乾清宫。六月初十，皇太子朱翊钧正式即位，次年改元万历。

　　他来得十分之快，明黄四爪蟒服，腰挂玉带，头上八梁冠未拆，想是刚刚上朝未换过衣裳。我默不作声地端坐在椅子上，端详着瘦削肩线在妆花罗下的隐约轮廓。都说人靠衣装，这般穿挂起来，似乎也不似初见时平淡长相，无端惹人生厌。我在后宫浑浑噩噩地捱了几年，脾气磨去了大半。公主的身份终于不再像一座大山背负于肩，让人寸步难行呼吸困难。
　　人人都对历史本能地敬畏和好奇，但历史就是过去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吃饭饮水睡觉和宫女逗逗闷子。也许是博物馆里展出的东西与现今差距太大，所以让现代人对历史有了疏离感，以至于某些宫斗剧，将历史情节编造夸大得十分滑稽可笑。不过现代人生活节奏快，抽水马桶手机电脑明朝还没有发明，是个不小的遗憾。
　　遥远的思绪拉回，重新审视面前的冯保。太子登基，他官升一级，东厂锦衣卫大权在握，正是如日中天风头无两的时候。我慢慢从椅子上滑下来。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随口念了句诗，有意盯着他的脸。
　　“恭喜厂臣高升了。”
　　“臣，谢皇女关怀。”他的脸无波无澜。
　　“我听闻宫中宫女太监，素有结为对食之风。如今厂臣风头正劲，宫外的宅子也该添个人伺候了。可有入眼的姑娘？”
　　冯保恭恭敬敬地回答，没有心仪之人。
　　“唉，那可真是遗憾得很了。”我伤心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可惜我心里呀，无时无刻不想着一个人，有人叫他督主，有人叫他厂臣。那个人生得可真好看，启祥宫里还存着他制的琴。从前拿起针线学女红，盼着快些长大快些长大，绣完嫁衣最后一针就能嫁给他。”说着说着转过身去，“我也去问过母后，嫁给父皇是什么样子。起初她笑得很开心，后来就渐渐笑不出来了。父皇从前有那么多嫔妃，一定不会在意母后的感受吧。可是我一门心思认定了厂臣芝兰玉树，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满手心冷汗，方才不小心把纳兰性德的词带出一句来，幸好他们也不知道。
　　他吸了口气，艰难地说:“司礼监日后自会为皇女们遴选驸马。童言无忌，这些话莫要在人前言讲。”
　　“童言无忌？”我牵住他的琵琶袖，“我不愿嫁给连面也没见过的陌生人，喜欢你，也算童言无忌吗？”
　　“臣……臣惶恐！臣惶恐！臣实实地配不上！”他深深地伏在地下，说话都变了调，生像要活剐了他一般。
　　啊呀。本打算稍作试探便罢，人心隔肚皮，不想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叫人送他出启祥宫后，直眉瞪眼的思考了好几日，忽然想起高三那年上课在桌子底下偷偷看盗墓笔记，王胖子最简单也是最著名的枚举法:罗列所有的可能性，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情况，那么最后剩下的，即使它看起来再不可思议，也是事实。
　　一，冯保怕犯了宫中大忌，所以惊慌。二，冯保早有心上人，对公主无意示好。三，冯保有龙阳之好，对女人没有好感。四，冯保的确喜欢公主。
　　他说不上跋扈，也绝不是低调行事之人。史书记载万历皇帝登基的时候，冯保全程站立在御座旁边，而这一点我已经亲自得到了证实。他是东厂提督和司礼监、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内外兼管手眼通天，一定会有不少人巴结，争着给他身边送上美貌女子。
　　“榆桃！”我大喊。
　　榆桃就站在一旁，被我突如其来的呼唤吓得不轻，两只圆圆的眼睛瞪大了。
　　“你知道冯掌印的对食是谁吗？”我尽可能平静地问她。
　　掌印大人有过对食吗？榆桃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没有对食？据说很多太监都好男风，或是这一位也不能免俗，那还得了。榆桃满面狐疑地看着我，都快三年了，她还是没能习惯我时而怪异的举止。
　　“我问你件事，冯保……他去南院吗？”我让榆桃把厨房的大三子从门外叫进来。大三子是个“包打听”，消息灵通得很。
　　“冯掌印？”他黑黑的脸上满是疑惑，想了一会慢慢地道:“奴才没听过冯掌印养娈童或是去逛南院啊，以前倒是有不少人上去凑的，都叫冯大人给轰走了。最惨的一次，直接连……”
　　“唉行了行了，启祥宫还真是藏龙卧虎。”我挥手表示不想听详细内容，心里一块石头咚地一声掉回肚子里。主仆几人正说着，外头通报潞王来了。
　　我一愣，最近忙着在冯保身上筹划，没来得及看顾这么个亲弟弟。他是李贵妃最宝贝的小儿子，封王封得早，全宫上下都宠他。潞王只比我小一岁，喜眉喜眼，长得和李贵妃一模一样，白里透红的包子脸圆鼓鼓，简直让人无法克制上手捏一捏的欲望。
　　“姐姐，不要再捏啦。”他奶声奶气地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镠儿太可爱了。”我乐不可支，又把糕饼盘子都堆到他面前，“早上进宫饿了吧？见了皇上吗？”
　　他乖乖地啃点心，嘴里食物都咽干净了才说话:“没有呢，皇上说要到中午才行。”
　　“新皇登基，事情多时间紧，咱们不妨等一等。”我没话找话地安慰他，“我们一起去找三姐姐，画个画儿送给皇上和母后，他们一定喜欢。”
　　三个孩子关起门儿来艺术畅想，你蹭一道黑墨，我抹一把藤黄的，说好了的画儿终于没画成，直到太监宫女进来替我们擦洗手脸重新换衣裳，带去正殿里用午膳。冯保阴魂不散地又来了，同母后交代事项，还要检查我的书法作业。
　　“启祥宫的门槛都要给他踏平了。”我咬着勺子小声嘟囔。
　　他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并逐一翻看了一遍，脸色不豫，却仍然带着和气的笑。
　　“这些都是您写的？”
　　我拼命点头，小学生一脸邀功的表情。
　　他有些无奈:“臣先前交代一张纸写八个字，并非一张纸中间写一个斗大的字。”那些纸在他手上一字排开，好似从前农村宣传计划生育刷标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趴在罗汉榻上，手里搬弄一串新得的鎏金九连环，哗哗做响，解来解去没有门道，索性丢在一边，反驳道:“我就爱写大字儿，多么爽利。所谓蝇头簪花小楷费眼睛，看一眼我都头疼。”
　　冯保将扔得满桌的笔墨收拾起来，温和地说:“就算是写斗大的字，每个字也要规矩中正，不可太过张狂恣意。”
　　这还是委婉的说法呢，我那几张字儿说是瞎涂出来的也不为过。
　　“你都不抱我。”我无话可辩，转而伸出手。肢体动作远比语言文字的历史悠长得多，在人类开口发声之前的几千几百万年前，身体接触已经广泛地用于传情达意——也是增进亲密关系的有效手段。
　　他一愣，微微偏了头笑，眼角有零星细碎纹路。该如何形容此时呢？石子无端落入平湖，漾开一圈一圈涟漪，连天光的倒影也被震碎，如落世的繁星。
　　“课业为先。”他摇头道。
　　等来这么一句不解风情的话，我自然是不依的，作势就要嚎啕大哭。眼泪都还没来得及挤出一两滴，他居然屈服了，认命似地抱我在他腿上坐着。御用湖笔蘸饱墨，雕花象牙笔管捉在手中，一笔一划写描红。
　　“厂臣这双手生得真好。”我奸计得逞，愉快非常，来回晃动着两条小短腿。
　　“姐儿说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说厂臣这双手生得是极好的，大富大贵之相。”
　　“臣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因着私下说话，我特许他们不必讲究谢恩那一套，老实说，我现在看着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也还头疼，都是娘生爹养的，何必分高低贵贱呢。
　　“我倒是有一忧，不知厂臣可否担解？”我灵机一动。
　　“姐儿有何忧愁呢？”他含笑问我。
　　有些奇怪，平时他总是肃着脸一丝笑意也没有，今天反而春暖花开。
　　……又到了动物□□的季节？
　　我用一秒钟迅速把动物世界从脑子里甩出去，故作玄虚地一敲几案:“司礼监的太监头子，该当而立之年却倚老卖老忤逆公主，甚是不正经！这怎么说？”
　　他微扬了眉，提笔不停，边写边念:“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不是李白的诗吗？”我纳罕。
　　“这就是臣的说法。”他低头吹干，眼角眉梢的笑意浓了些，“司礼监无一不是忠心为主，怎会有忤逆之心呢。”
　　好个忠心为主，我一瞬间有些反胃，忙不迭地抓过杯子往嗓子眼里灌了口冷茶才把恶心劲儿压了下去。他脸上挂着的仍是浅淡的笑容:“口渴勿要喝冷茶，待臣叫人新上一壶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想睡觉了，你让他们都出去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随即就被周公拉进了美梦的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