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6、六阕

　　潘楼东街巷，是为城中热闹繁杂之地，从早至晚犹自未歇。枣家子巷，北山子茶坊，朱家桥瓦子，各色商铺参差林立、错落有致，酒茶博易衣食药庄数不胜数。裴修口中所说的百花水榭，就坐落在这喧闹街市之中。
　　百花水榭既是京师酒楼，便自有京师之特色。百花水榭五座三层，以飞廊连通，大门与楼之间又另设百步柱廊，层层环绕。楼下布置散座,楼上分隔为小室，亦作阁子。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又各有飞桥栏槛，廊庑环绕。长廊排阁之间，或设珠帘绣额，或插四时之花，或巧设盆栽，又或张挂名画，灯烛晃耀，不一而足。虽身处街市彩楼之间，但内里却有隐隐书卷墨香。如此清雅，令人舒心。
　　林意瑾随着二人跨入百花水榭之时，便是这般感觉。
　　方才裴修说的好玩的人多，但此刻林意瑾望着，楼下散座却只有零零星星一些人，倒未见得有多热闹。
　　林意瑾扯扯方云迢的袖子，问道：“是不是现下时辰方早，怎么不见你的朋友们？”
　　方云迢道：“哪是。你仔细看看楼上的阁子，但凡是开了门的，就说明已有人在里面聚着了。这些朋友们来自江湖各地，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兴趣不同，未必都合得来。所以，志趣相投的友人们便分别在阁子内聚着，楼下散座人少也是不足为奇。”
　　林意瑾点点头，顺着方云迢的话尾接道：“那阁子的门开着，就是随时欢迎知音来聚的意思吧。”
　　林意瑾抬头看向偌大的百花水榭，几乎没有阁子的门是关着的，不禁感叹一声，微微笑了一下，心想：这样的集会方式倒是别致。不问年龄，不问身份，只谈志趣，自由之余，倒见妙趣横生。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中空的散座中央，其中一桌坐着三女两男，正说说笑笑。对于这些人，方云迢自然是熟的。只见他向一个商人模样稍稍年长的男子拱手行礼，道：“贺兄，今日来迟，还请不要见怪。”
　　还未待男子答话，他身旁坐着的身着粉红纱裙的年轻女子便“呀”了一声，道：“你们看，方哥哥今日可是带了人来。”
　　裴修此时可是一脸神气，大刀阔斧地走向说话女子的身边，道：“温小妹，这下你可要给我好些报酬。要是没有我，今天你到哪儿去看人家林姑娘。林姑娘可是应了我的邀……”
　　裴修还没说完，被称为温小妹的女子便一把把他搡到一边去。她睁着亮晶晶的眼扑到林意瑾面前，激动的说道：“林姐姐，你就是我方哥哥金屋藏娇不肯让大家见一见的林姐姐！”
　　说完，自顾自地哇啦哇啦地和林意瑾叫嚷着，那神态倒是和小如知道自己和方云迢有约时一样，俏皮得紧。
　　“怎么？”忽然传来一声轻柔如流水的女声， “云弟，林姑娘难得在这儿，你就不替我们介绍介绍？”
　　“言姐，这你就要怪温小妹了，你看她，拉着意瑾的手，哪里有消停过。”
　　裴修这会也来帮腔，道：“就是。温小妹你这嘴皮子功夫可是炉火纯青的。”
　　温小妹被裴修这样一说，气得作势就要去打裴修，嘴里也果真还没有消停：“臭裴修，就你知道得多。我看你指不定也在路上跟林姐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呢，还敢说我。”
　　于是就真的举着拳头，追着裴修跑了。
　　方云迢状若无可奈何，却还是忍不住笑了，拉着林意瑾落了座。
　　给林意瑾倒了一杯茶后，方云迢才不紧不慢地介绍众人给她认识。
　　“裴修你已经认识了，方才拉着你手的是温亦桃，她和你面前这位缥色衣衫的姑娘俞含都是百花水榭高价聘请来的舞者，一舞难求。这位是江南茶商贺凡贺大哥，今年百花水榭就是由他包下的……”
　　方云迢细细地介绍着，可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林意瑾。方云迢希望意瑾能慢慢接受，逐渐融入他的圈子里。可是，他又担心意瑾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把这个姑娘放在心尖上，自然事事在意她的感受。
　　林意瑾并未有所不适，她安静地坐着，微微笑着听方云迢的介绍，还不时点点头，看起来是极亲切的样子。
　　方云迢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待到最后一位女子时，方云迢特意清了清嗓子，方才道：“这位，是家姐，方拂言。”
　　“啊？”听闻，林意瑾有些吃惊，不禁抬眼去看。
　　眼前名叫方拂言的女子正斜斜靠在躺椅上，雪青绣襦之上是一双光华流动的眼眸，薄施粉黛，又已极具风韵，如林溪疏桐间盛放的佩兰，自有暗香隐隐浮动。
　　确是有长姐风范，可是……
　　见意瑾如意料之中地向自己投来疑问的眼光，方云迢心情意外的好。
　　“这是我父亲认的女儿，算着年纪是我二姐。她任宫廷乐师，不常回家，所以你才未曾见过她。”
　　此时缥色衣衫的俞含轻轻搭了一句：“拂言姐琵琶弹得好，曲儿也唱得好，所以各宫娘娘都争着指名，姐姐这才不得空回家看看。”
　　林意瑾了然，隔着茶案朝方拂言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说起京城林姓，”方拂言稍稍挑眉，眼中似有隐隐期待，“令尊莫不是户部侍郎林大人？”
　　林意瑾点头，道：“家父确在宫中任职。”
　　方拂言静默了一会儿，似欲言又止，但终究继续问道：“那…你的兄长，元陇…可还安好？”个中语气，竟是又期盼又不安了。
　　林意瑾和方云迢听着，愣了一下，但下一瞬又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林意瑾道：“哥哥在关外一切安好，如不出意外，年初便会换防回京。烦劳姐姐挂心了。”
　　方拂言似松了一口气，略略按下心口，吁叹道：“如此……”
　　谈话间，方才打闹的裴修和温小妹也一路吵吵闹闹地回来了。
　　温小妹是个活泼性子，哪里定得下来安静坐着。这不，只见她眼珠子一转，鬼点子就又出来了。
　　“我说呀，既然大家这么齐人，连我林姐姐也在，那不如我们就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裴修也就爱跟着温小妹闹，当即道：“那当然好。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到时候你玩游戏玩输了罚酒可别耍赖。”
　　众人笑笑，算是默许。
　　温小妹瞪了裴修一眼，继续道：“那我们这样，按照顺序，每个人说一句真话和一句假话，若是说话人被猜中了真假，说话人罚酒，反之，则猜的人罚酒。怎么样，好玩吧？”
　　林意瑾还从没玩过这样的游戏，不禁觉得有趣，心想这里好玩的人也确是不少。
　　林意瑾正微微噙着笑等着听一句真假话，哪料，温小妹削葱尖一指，指向她贼贼地笑道：“那就先从我林姐姐开始，大家看怎么样？”
　　贺凡一拍茶案，朗声一笑，道：“好好好，看来这游戏的确是好玩。林姑娘，虽是初次见面，你可也别见生，须得说些好听好玩的事儿给我们大家伙听听才好。”
　　“就是就是，要是说得不好，我们可是要林姐姐你重说一个的。”温小妹赞同道。
　　林意瑾忽然被指名，真是始料未及，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看向方云迢，露出求救的意思。
　　方云迢见了，不为所动，反而刮刮她的鼻子，乐道：“意瑾，这可是游戏规则，我可就不帮你了。”话是这么说，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又得意的很，仿佛是期待极了，就等着意瑾开口。
　　林意瑾觉得有些许窘迫。
　　不为别的，仅是因为，或许她已太久未在人前认认真真地说一句表露真心的话了。生母早逝，爹虽疼她，可供着朝廷的职，总归是在家中的时间少。原本还有着兄长能听听她发牢骚，包容她的小脾气，可随着兄长从军，这一切又似乎渐渐地变得遥不可及，竟如镜中花水中月般，微风一拂，便空余破碎的裂痕，杳杳无迹。
　　林意瑾这才察觉到，她的心，竟如同边关兄长一般，日益被粗粝的风沙磨得生出一层厚厚的茧子来。又坚硬，又孤单。
　　然而，总有改变。
　　她望向身旁笑得灿烂的方云迢，心里感觉很暖、很暖。
　　是他吧，应该就是他了。这个男人是用真心在对她好，牵她的手，吻她的额头，用自己的温情一点一点地教会她，什么是那人世间最动人的情感。她认为，自己总归是在成长着的。从小心翼翼处处拘谨，到从从容容感激他人好意。自她推开玉坊的那一日，见到白衣俊雅的他的那一刻，她便知晓，即便这是梦，她也惟愿长睡不醒，溺毙在这温柔中。
　　当下，林意瑾便不再那么惶遽了，就本着玩游戏的轻松心理，略微思索便开口道：“那……今日座中高朋客满，无人不至。”
　　还未待他人做声，方云迢便朝座中个人拱了拱手，谦和地笑道：“各位，看在意瑾是初次，又开了这样一个大气的引头，不如就承我一个面子，让她过了这一把如何？”
　　言语间，是说不尽的宠溺与温存，又怎生让人舍得为难？
　　方拂言当即一笑，道：“好好好，我们还未说些什么，云弟你便如此急着护着意瑾了，我们哪能不让呢？否则可要被意瑾看做是那唱白脸的角儿了。”
　　温小妹似乎觉得不满意，然还未站起来便被身旁的俞含拉住了，低声附耳说了两句。温小妹这才坐下了，可嘴巴还是不甘心地嘟着，真的是一副小女孩的天真心性，看了让人不由得想捏捏她的脸蛋。
　　那下一个，自然就是方云迢了。
　　方云迢倒是未见忐忑，拂拂衣袖，略一沉吟，便道：“我终生不娶，如若意瑾答应。”
　　这话一出，一群看热闹的人无不叫好，林意瑾的脸颊“咻”地就飘红了。可她又觉得甜蜜至极，嘴边绽放出柔美的笑容。在方云迢眼中，林意瑾这赧然的笑容，竟是让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
　　于是，在茶案底下，方云迢悄悄地握住了林意瑾的手，林意瑾的脸似乎又红了几分，但她并没有拒绝，而是颇有些颤抖地，回握住方云迢的手。
　　十指相扣，心心相印。
　　若不是此刻人多，方云迢定会将眼前的人紧紧揉入自己的怀中，向她细细倾诉自己心中道不尽说不完的爱意。
　　如此这般，游戏又进行了几个来回，但两人桌案下紧握的手，一直不曾松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