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3、三阕

　　耳边隐约有鸟鸣啾啾，人语轻轻。
　　林意瑾缓缓地睁开眼睛。
　　入目的木质床架，似乎有着别于冰冷不锈钢的温润气息。在淡淡的檀木香气的包裹之下，林意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备受煎熬的心此刻方才渐渐跳得有序，暂归平和。
　　窗扉是半启的，清晨温煦的晨光就着清风薄薄地漏入一段，纵是只有这一小方日光，也已让人觉得满室晦暗都已尽除，精神舒爽。林意瑾像早起的猫儿一样，满足地伸了个懒腰。甫一下床，房门便被轻轻地叩响了。
　　“小姐，你起来了吗？小如进来伺候你梳洗吧。”
　　每每这个时候，林意瑾都会被这小丫头吓着，神经质地环顾下四周，嘴里嘀咕道：“这个鬼丫头会不会在我房里凿了个洞什么的…我也没发出多大的声响，她怎么总是掐得这么准？”
　　外面的小如许是没听到回应，于是又敲了敲房门，拉长声音道：“小姐？我知道你醒了的，小姐？”
　　这时林意瑾已经自己坐到了铜镜前，回道：“小如，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好，你忙你的去吧。”
　　“那可不行！”说罢，小如理直气壮地自己推开了门，一步跨了进去，“小如我每天必须做的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小姐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姐你可不能夺人所好。”
　　说着，便把林意瑾如烟的长发拢在手中，细细地盘起发髻来。
　　林意瑾不置可否，微微地笑着，任由小如动作。
　　此时，林意瑾发现铜镜之前静静立着一个纹饰繁复的精致剔黑小漆盒。百无聊赖之际，她信手拿起这个小漆盒，缓缓地打开。
　　只见一通体纯粹、温润以泽的玉佩，静默而又温柔地出现在眼前，柔和的玉的光华，未经触碰，便似乎已感受到那似有暖意的清凉。似流云，似烟霞，似浮光微霁的小雨丝。
　　林意瑾不禁看呆了。
　　小如看着自家小姐又对着方公子送的玉看得出身，不由得说道：“小姐，你就是喜欢，也不用每次都看着这玉出神吧。不过看来这方公子家的玉果真是耐看。”
　　林意瑾这才想起来，这玉原是方云迢那日送予她的。
　　犹记那日，方云迢如玉般温润而又冰凉的嘴唇，轻轻地掠过她的脸颊……
　　林意瑾一下子把小漆盒盖上，颊上烧起一段红云，只觉心里略微暖，略微甜。
　　却又出乎意外地，异常燥乱。
　　打发了小如去忙她自己的事，林意瑾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带着一身的惬意独自出门去了。
　　现在仍是早间，但早市业已兴隆，放眼开去，是一派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热闹之景。林意瑾记着河堤边上的诸多柳树应该是时候抽芽了，想着水汽弥漫的湖面上若远山烟黛的氤氲柳色，心里有止不住的期待。于是她便拐过街角沿堤边慢慢踱去，兴致无比盎然。
　　时维暮春，今晨城郊岸堤，杨柳夹岸，艳桃灼灼。如此时分，适逢堤上垂柳初绿、桃花盛开，故此，一时之间，如烟绿柳、如雾红桃，便如同红瓷小盏中的绿蚁新醅，红翠间错，似乎让人熏熏然要醉倒在这如锦的春色之中。而更让人动心的，莫过于此时晨曦初露，如镜湖波之上，桥影照水，鸟语啁啾，天际微云舒卷飘忽，轻风徐徐吹来，无限柔情便已融于心中。林意瑾着一袭水袖，皓齿星眸，灿灿然行于这写意山水之中，面上是荡涤不去的柔美微笑，或悠闲或急促的行人见着这堪比桃花的姑娘，都禁不住多望去两眼，赞叹两声。
　　林意瑾对这些自然是不知的，此时的她正喃喃着那位名垂千古的苏姓才子的词作，遥想着晓雾西湖边的苏堤春晓，好不自在。
　　这一日清晨，对于林意瑾而言自是闲适而惬意的，但是对于依旧要上书院听先生讲授的孩童来讲，可不又是剥夺他们快乐戏耍时光的一日？
　　都城广文馆，既收纳四方游士求试者，其中又设院落，专招收总角小儿传道受业，望日后得以投牒就试最高学府国子监，一朝中第，光耀门楣。既设于都城，此广文馆自然上佳，整个馆内，大小院落交叉有序，亭台楼阁古朴典雅，佳花名木姿态各异，碑额诗联比比皆是。一廊一檐，无不体现其攻读经史、求索问道、赋诗作联的文人风采。
　　此际，偏于正堂的一隅讲堂之内，二、三十孩子正襟危坐，听着老先生徐徐讲授。
　　只听得老先生用颇为沙哑的声调不徐不疾地讲道：“自古以来，诗源于祭辞，萌于民谣，兴于咏志。早先是《诗经》，继春秋至战国衍为骚体，古雅深邃，乃先秦诗文化独秀一枝。秦亡而汉，乐府兴，诗苑万象更新。入于魏，五言腾踊，尤见‘三曹父子’‘建安七子’创建辉煌。魏晋之交，有‘竹林七贤’；西晋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东晋更有陶翁……”
　　老先生斜睨着眼，一壁讲着，一壁望着坐得齐整却屡屡打瞌睡的学生们，两撇小胡子颇有生气地翘了翘，哼出了一声，拿起案前的戒尺，“啪”的一声重重打在案前。
　　这下可好，春日正好眠的孩子们恍若惊林的鸟，愣得是一惊醒了过来，叽叽喳喳地相互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打雷了不是？”方才严谨肃穆的讲堂，顷刻间变得好似外街的市坊，热闹得紧。
　　老先生可不买账，拍拍书案开口道：“你们这群小猴崽子，还敢睡觉。老夫我这就将你们今日交上来的课业打几个大叉，看你们爹娘扣不扣你们压岁钱。”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活脱脱似个老顽童，和堂下孩童的心性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街边的糖人，酸甜的糖葫芦串儿，噼里啪啦的小炮火，哪个不用压岁钱？这下子可是闹开了锅。
　　“先生先生，您可不能这样！”
　　“就是就是！要是再让我娘看见我那么多大叉叉，她指不定拿哪条扁担杆子追着我呢。”
　　“先生您最好了，就这一次，就一次嘛。”
　　“……”
　　这群聒噪的小麻雀，为了保护自己的压岁钱，真的是不留余力。要是课上有这样的精力，那老先生可真是要阿弥陀佛喽。
　　老先生见这小恐吓起了效果，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还是装作正经的样子，说道：“好了好了，知道就好。认真听讲知道没。”
　　“知道啦，先生。”堂下孩子们参差不齐地答道，复又整整齐齐地坐好。
　　“方才讲到大唐。大唐盛世，亦可谓诗之盛世。诗律之工，音韵之秀，炼句之缜密，意境之旷远，实为登峰造极，灿然于千古。但反观我们当下……”还未说完，老先生便捋捋胡子，状似可惜地摇了摇头，“大唐诗赋成就何其粲然，然发展至今，诗不成诗，却是词渐有取代之势。谈及词及词牌格律千余，实乃前人不古。后人每每作茧自缚，竟成填词之风。具其演绎至此，更是日益迎合民间市井文娱需要，实乃不幸啊。”
　　老先生话音方落，但听得堂外传来清脆一声：“先生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