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2、二阕

　　一个与现实平行持续不断的梦。
　　梦中，轻纱似的雾，晓风习习的杨柳岸有一男子负手而立。谦谦君子，温柔拥她入怀。
　　目之所见，是和那人一样的眉眼。
　　意瑾长舒一口气，安心地阖上眼眸。
　　这是她的秘密。
　　次日，林意瑾自睡眠中转醒，入目便是以黑白二色为主调设计合理的工作室。
　　许是长长地睡了一觉，林意瑾觉得自己的头疼减弱了许多，便揉揉眼睛，拉开了躺椅边的帘子。
　　果不其然，方如朔正在不远的皮质办公桌前看资料，俊逸的面容上是认真的神色。
　　林意瑾的心跳微微加了速。
　　方如朔见她醒来，便放下资料走了过去。
　　林意瑾先开口向他道谢。
　　一如既往的，方如朔对她有些清冷，永远保持着合适的态度。
　　“你的工作压力很大，你应该合适地减少一些工作量。”
　　林意瑾很听话地点点头。
　　“你今天的感觉怎么样？昨晚又做那个梦了吗？”
　　“没有。”林意瑾摇摇头。
　　可是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方如朔一眼。
　　虽然是治疗的必要，但是意瑾没有告诉方如朔她梦里的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其实觉得这并非是一件坏事。但是曾经有一个阶段，她做梦的时间太过持久，且梦醒之后精
　　神极度恍惚。精神若如此耗费，则必定会对日常生活，尤其是工作造成严重影响。
　　由于诸种原因，主管勒令林意瑾找心理医生治疗。
　　实话来说，林意瑾对治疗的确很配合。但有些事情她觉得没有必要也不会影响，便也不会去透露。
　　方如朔将林意瑾的肢体动作看在眼里，提笔在本子上记了两下。
　　恰巧，方如朔的助理顾文期进来了，他礼貌地朝林意瑾笑笑，便提醒方如朔道：“稍后今天预约的第一个客人会到。”
　　方如朔抬腕看了看手表，道了声“好”。
　　林意瑾有些小小的失落，他的工作果然很忙。自己的预约时间也不过是昨晚，现在已经算是打扰他了。
　　林意瑾便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了。昨天晚上谢谢你了。”
　　方如朔点了点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咨询时间调到今天晚上可以吗？”
　　“好，那我今天晚上再来。”
　　说罢，林意瑾便也向顾文期道别，推门出去了。
　　那顾文期和方如朔是发小，四下无人，他便走过来勾住方如朔的脖子。
　　“我说兄弟，你这样就不专业了。”
　　方如朔抬眼看他一眼，撂开搭在他肩头的手。
　　“我怎么不专业了，工作中不掺杂私人感情才更专业。”
　　“得了吧你。”顾文期撇开他，“你这一张高冷的脸就只对意瑾摆，也亏得人家还愿意来。”
　　“说正事，我今晚打算对她进行一个简单的催眠。”方如朔翻看手中关于林意瑾陆续的治疗情况。
　　说到工作上的事，顾文期也认真了起来。
　　“意瑾的心理压力太大，状态的确很不稳定。昨晚她是出了公司直接晕倒了？”
　　“对。”
　　“唉。”顾文期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确认她梦里的那个人是你，你又同样喜欢她，你为什么还要在爱情这一方面继续给她施加压力？”
　　方如朔没理他，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提醒他是时候准备接待预约的客人了。
　　“知道啦方大爷。”顾文期抬手给了他一拳，便径自准备去了。
　　方如朔走到那躺椅上坐下，上面起伏的褶皱明明昭示着方才一个安睡在这里的人。
　　方如朔特意为林意瑾准备了一个另外小而厚的记事本，单独记录她的情况，以备随时查看。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条陈事项，觉得自己离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分明应该是个干净清澈的女孩子，可是谁能够料到有那么多东西郁积在她的精神之上。就像她爱穿的那双红底鞋，触目尽是黑暗，只有底下那薄薄的一层，能够显露出来少许赤红的颜色。
　　顾文期认为，给意瑾增加多一方面的压力，只会让她的压力会更加沉重。
　　可是，如若给意瑾减少一方面的压力，她就能从诸多压力中解放愈合了吗？
　　这或许是端，但并非是本。
　　种子并非一定能成长为大树，可能也并非一定能成为必然。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案例。一个人竟能够同时身处两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同样都在向前发展。
　　意瑾长久以来只做这一个梦，即使醒来，下一次入眠后梦里的世界依旧有序运转。
　　这就意味着，这并非是散乱，而是簇连。一桩桩一件件，竟生发出整个世界。如同横波诡谲海峡中女妖魅惑的歌声，一旦沉醉便再难醒来。
　　意瑾需要的，是亲手粉碎那整个虚幻世界的勇气。
　　那个给予她一切幻想和安慰，温暖无比的世界。
　　方如朔有些烦躁地回到办公桌前，将自己陷进皮质的办公椅中。
　　他其实不甘心。
　　凭什么，她袒护那个世界里和他同样面孔的另一个人，而对他却是无法坦诚的隐瞒？
　　到底谁替代了谁。
　　韶光易逝，一日中无甚波澜，虚晃片刻便已迎了薄暮。
　　离中央商务区并不太远的工作室内，方如朔舒一口气合上文件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表。
　　四点过半。
　　距意瑾今晚的预约时间还早了许多。
　　“文期，你事情做好了就下班吧，我这边好了。”方如朔一边穿上西装外套，一边跟隔室的顾文期说道。
　　顾文期从助理室探个头出来，看他要走，道：“我也快好了，你等等，载我一程。”
　　“没空啊，你自己打车回去。”方如朔自桌上拿了车钥匙便要走。
　　顾文期刚想埋汰自己兄弟几句，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便笑得贼兮兮。
　　“好好好，知道了，我们方医生又有个外出的心理咨询，顺势要去接人。那兄弟我就好好在这把门锁了好吧。”
　　顾文期这厮最会蹬鼻子上脸，可方医生也不是好对付的，当下便又撂一句。
　　“今晚准时，迟到一秒扣你工资。”
　　遂不管顾文期在背后大叫，径自出门去了。
　　坐在车上，方如朔拨通了林意瑾的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方如朔便道：“林小姐，我刚才外出做了个心理咨询，你是在公司吗？”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林意瑾在那头答道：“是。今天工作结束得早，我准备去工作室。”
　　“好，那我来接你。”
　　还未等林意瑾答话，方如朔便迅速挂断了电话。
　　这个方法屡试不爽，总能让意瑾来不及拒绝。
　　方如朔唇边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看着分明是像他兄弟一样，颇有些蹭鼻子上脸的意味了。
　　方如朔来到公司门口时，恰巧林意瑾刚刚推门出来。因着时间还早，方如朔便礼礼貌貌地客气邀请林意瑾一起吃一顿晚餐。
　　饭后，方如朔问林意瑾要不要沿广场绿道散散步。
　　林意瑾自然是欣然答应的。
　　时，天际已渐渐拉下夜的帷幕，西天胭脂红的彤云还未褪尽，轻薄云丝之隙便隐约可见天星几颗。城际绿道建成已久，一侧的树木早已郁郁葱葱，斜斜生出覆了一半的路。路灯的暖黄灯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过，糅合了将尽未尽的天光，很显出些温存的意趣。
　　林意瑾走在道路的里侧，思虑有些踌躇。待两人静默无言地共走了一段路，林意瑾方才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一个设计别致的牛皮纸袋，递给一侧的方古生。
　　“这是我到外省的时候淘回来的一个石雕山水端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在古董店蹲着挑了好久，想着他应该会喜欢。
　　方如朔也不推拒，说了声“谢谢”便接过了。
　　林意瑾见他看那方质地细腻、雕刻精美、意境空灵的端砚时，面上果然露出了惊喜之色。于是乎，自己也不由得有些小雀跃。
　　方如朔便复又向意瑾道谢。
　　两人便又继续慢慢走着。
　　方如朔偏头看自己身侧的林意瑾，脸色似乎依旧有些憔悴。
　　“工作总是很忙？”他问。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音量似乎低了几度。
　　“也不是很忙。只不过有点累。”
　　“或许旅行能帮你解决一些问题。”方如朔建议。
　　“不了。”林意瑾笑着摇摇头，“最近是去不了了。我……我母亲让我到S市去，给她帮帮忙。”
　　母亲？
　　方如朔蹙了蹙眉，遂在记忆得纯熟的笔记本事项中条分缕析，发现并没有出现过这个字眼。
　　林意瑾依旧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中多了几分虚弱。
　　还未待方如朔出口，她便继续说道。
　　“方医生，你是高级心理咨询师。我想有时候，你应该觉得我的配合不是那么尽人意。”
　　方如朔直觉地意识到了林意瑾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从一定的角度看，你的配合比一般人都要合意。你应该相信我，我有能力帮你解决问题。”
　　方如朔极其认真地看着林意瑾说道。
　　若是顾文期在场，肯定会嚷嚷方如朔竟然一次性讲了如此贴心的长句，激动得要请吃饭了。
　　可惜，林意瑾之意已不在此了。
　　“我当然相信你。就是因为你的帮助，所以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好多了。”
　　方如朔捏紧了手中的牛皮纸袋，那端砚原本平滑的边缘此刻却磕得他发疼。
　　什么叫已经好多了？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好多了？
　　夜色晚灯中，林意瑾终于转身，认认真真地回看着方如朔。
　　她的眼一泓碧水，却有无边细雨交织，镜中花月断裂如行。
　　谁溺毙在这万丈深潭之中？
　　是她，是他，还是另一个他？
　　而林意瑾问他。
　　“方医生，我现在很困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继续接受心理咨询。”
　　如同困囿于无边的黑暗之中，一切皆望之不见。半步之遥是否是悬崖，是否是薄冰？她寸步也不敢动。
　　方如朔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气愤。
　　方如朔牵起林意瑾的一只手，紧了紧她的掌心，似乎要给她信心。
　　“我是你的医生，是否可以停止依靠的是我的判断。”
　　方如朔直直望入林意瑾的双眼。
　　“你要相信我。”
　　林意瑾“嗯”了一声，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方如朔的视线。
　　她怎么会不相信他？
　　只是纷纷扰扰的，心里说不清也道不明……
　　林意瑾几不可闻得叹了一口气，跟在方如朔的身边。
　　当夜，方如朔神色异常凝重，催眠的准备环节一言不发，严苛得一丝不苟。
　　林意瑾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和顾文期谈话间好几次都走神了。
　　直至她被催眠睡去的前一刻，她才敢重新去看方如朔那双严肃的眼眸。
　　不过也只是一眼。随后她便毫无意外地闭上了双眼，沉睡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