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1、一阕

　　每个繁华的城市都存在着秘密。
　　或者是孕育在整个城市的心脏，或者镶嵌在边边角角；或者心领到置若罔闻，或者隐匿得秘而不宣……日往月来，城市中的人不知道把多少秘密踩在脚底之下，复又把你的我的他的秘密带着走了不知多远。
　　人往高处走。城市里的人日复一日高昂着头颅朝前望去，却殊不知，他们脚底下那被隔绝的喑哑土地，密密麻麻植根着一双一双穿透钢筋水泥永不闭合的眼睛。
　　寸土寸金的G市中心，世界超高层建筑一例的水晶大楼鹤立于CBD最核心的商务区，日光之下熠熠生辉。耸立的地标性写字楼仿佛隔绝了不息的人声与车流，此时，五十楼的会议室外一如屏绝尘嚣，几近无声。
　　会议室内正进行着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通过这个会议，将会决出有资格全权担任新建文化博物馆室内设计的设计师。这将是一个极大的殊荣，经此一役，必定能为日后的事业生涯开创说一不二的扎实地位。
　　作为业内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师，林意瑾为赢得这次机会做了充分的准备。她很有些古典文化的功底，故明白那些散落于历史尘埃中的文化跨越千年而来，是多么耀眼和珍贵。承载着文化精魂的瓷器、玉饰、画轴等等，她想要通过创造合适的观感方式，让观看者能够感触到那传递出来的微微厚重的美感。
　　一丝几缕也好，意瑾执着于这样的执着。
　　“咔哒”一声，木质的会议室大门被推开，里面的人说说笑笑逐渐走了出来。直至人都走尽了，喧闹复归岑寂，漆黑一片的会议室里却还坐了一个人。面目隐藏在皮椅的阴影中，如同暗夜衍生的幽灵一般，久久未离去。
　　林意瑾蜷缩在这片黑暗里，攥紧的掌心留下了一个个青紫色的指甲印。
　　正如同她生活的这个世界，悬挂着的永远是青紫色的残月。就像在地府腌臜的尸鬼人堆里抬眼望去，拂晓之风不起，神堕的月唤不得黎明。
　　林意瑾甚至自费参观了国内众多的文化博物馆作参考。她为这个项目做了这么多努力，可是却在还没开始之前可笑地结束。
　　林意瑾又想起同一个工作室的于白真那双耀武扬威的上挑杏仁眼，在会议结束后袅娜的从她身边走过，嘴边是丝毫不掩饰的嘲讽笑容。
　　这算什么！
　　林意瑾一把将桌上的文件夹甩到地上，那精心构思的设计理念随着纸页离散一地。
　　明明是她厚颜无耻地剽窃，凭什么后果却要自己来承担？
　　林意瑾无人可依，独行多年。敌不过冷硬，性子里的率真远远应付不来。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于白真身边的总管公式地关心她，冷眼里却满是轻蔑。
　　“意瑾，今晚白真的庆祝会你是不来了吧。那你就早点休息吧。”
　　愤怒到达了顶点，头脑便产生类似的痛觉。
　　可是又能怎么办？她依旧无能为力。
　　林意瑾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半跪着将地上散乱的纸张拢好重新整理回文件夹里。
　　收拾好站起的一瞬间，突然的高低变化让本就贫血的意瑾眼前一花，太阳穴刺痛地突突跳动。她不得已撑着会议桌的边缘平复了许久。
　　夜幕已然降临，城市的中央商务区如约亮起七彩流丽的璀璨霓虹。溢彩的灯光流入商务区临近的大江，恍惚间如同天宫的织锦飘落到了凡间，瑰丽的绣色融于汩汩，徐徐流向远方。粲焕的音乐喷泉突破物理阻碍，誓要一举擎天。广场上休闲散步的路人三三两两，谈笑有声。大理石凳边上大学生又拉起小提琴，婉转抑扬的乐音装点着繁华夜色。
　　地标性建筑水晶大楼亦如同剔透的冰灯闪出透亮的光。而唯独五十楼会议室的一角漆黑一片。从某一角度看去，好似整幢大楼硬生生地缺了一环，拦腰折断。但是幸好，人们不甚注意，没有人注意到这完美大楼一点小小的缺陷。
　　会议室昏黑一片中，忽然响起闹铃急促的声音。手机屏幕瞬间被点亮，震动中还隐约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倚在桌子边缘的那个小小身影终于抬头，拿起了桌面上的手机。
　　在看到记事本上那一项日程之后，屏幕光亮映照出的脸庞浮现出了点点温和的笑意，那双清澈的眼眸终是恢复了些灵动。
　　林意瑾刚把闹铃按停，手机复又响起。看到那串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她一瞬间变得有些局促，甚至差点忘记去接通电话。
　　“方医生，你好，我正准备过去你的工作室。”林意瑾莫名地咽了一下。
　　“我刚才外出做了个心理咨询，你是在公司吗？”电话那头是稳健的男声。
　　“是的。”林意瑾小心翼翼地捏着手机。
　　“那我顺路接你。”
　　“我……”林意瑾刚想说自己过去就行了，那头电话就已经挂了。
　　方如朔。
　　意瑾念起这个名字，心头微微泛热。
　　她的神色恢复了些，收拾好东西，便起步预备下楼。红底鞋踏过地板，鞋跟的声音在明亮但空旷的半空楼道中回荡，又回音般地重重叠叠。
　　路至一半，手机又莫名地响了起来。林意瑾以为是方如朔的电话，熟料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意瑾有轻微的电话恐惧症，这会儿看着这一串陌生的号码，手心似乎有些冒汗。而那电话铃声却始终不曾断绝，催命符一般在空寂的楼道里兀自作响。
　　意瑾攥了一下掌心，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
　　中心商务区依旧繁华，灯火璀璨，热闹不减。
　　意识到是自己神经衰弱，意瑾笑了笑自己，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同样陌生的女声。
　　“喂，是林意瑾吗？”
　　“我是。请问您是？”常有客户会直接打电话找她，她以为这次也是。
　　可是电话那头的陌生女声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僵在了原地。
　　“意瑾啊，我是妈妈。”
　　“谁？”疑心自己听错，但随即又马上醒悟过来。
　　“我没有母亲，这样的诈骗电话就不要再打了吧。”
　　林意瑾正想挂断电话举报这串号码，那头便又出声了。
　　“意瑾，我真的是妈妈，你好好听听。”
　　林意瑾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记起了这样的声音和这样的语气。
　　的确是她的母亲。
　　自从十年前父母和平离婚后，她接到的唯一一个电话。
　　电话两头同时安静了下来，即使见不到，一股尴尬的气息也还是弥漫了开来。
　　毕竟两端隔了一个十年，十年的鸿沟，并非是可以轻易跨越的。
　　“咳…您，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就是问问你过得怎么样。”
　　“嗯。”
　　失去了亲情的温度，智能手机冰冷无比，无论问答皆是有头无尾，前言对不上后语。
　　虽然生活得不久，但林意瑾清楚母亲的性格。母亲很快就会直接道明来意，她向来不懂得顾及对方的心情。
　　果然，母亲单刀直入了。
　　“意瑾，妈就直接跟你说了吧。我今天在杂志上看见你了，也查了一下。你做的那个设计师，画画应该是不错的吧。你弟弟在S市就要升学考试了，妈想让你来教教他。都是家里人，这个忙你可不能不帮！”
　　林意瑾长久地沉默了，咬紧下唇，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意瑾，你弟弟可是你的亲人，他可是正处在升学的关键时期。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这么严峻……”
　　母亲以为她不愿意，苦口婆心地自顾自劝说着她。林意瑾此时却突然说了一句：“您付我钱吗？”
　　“林意瑾！”可以明确的是，母亲生气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自私，还是这么不懂事？妈跟你是外人吗？你弟弟跟你是外人吗？你怎么跟家里人讨价还价起来了……”
　　“我会过去的，详细的我之后再跟您谈。”
　　挂断了电话，林意瑾退到墙边站着，双手捂住眼睛。
　　十年从没有联系的母亲，过去不会怜惜她，今天就更不会。
　　十年间，她从来没有依仗过谁。
　　因为，她从来也无人可依。
　　林意瑾的呼吸明显有些过度急促了，连续工作的后续反应让她无比吃力，脑仁像钢锯拉挫一般疼，长久穿高跟鞋的脚后跟刺痛，空腹的胃也有隐隐欲发的征兆。
　　她咬紧牙关，脚步虚浮地搭乘电梯下楼。
　　电梯是窒息的，脑袋是窒息的，意识是窒息的。林意瑾一路磕绊地下了楼，还来不及看公司门口倚在车边的方如朔一眼，便两眼发黑，晕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