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17、十七阕

　　清新淡雅、如梦似幻的小宅变了，变成一个华美无比却一丝空隙也不留的，牢笼。
　　整个方家小宅，一夜之间，陷入了一个莫名岑寂的境况。唯独小药房内的炉火终日不断，一刻不停地煎着林小姐病时所需的中药，一碗接一碗……
　　一片鸦然的沉寂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来人。”
　　“快快快，”管家指挥着一干丫鬟、小厮，脸上蒙了一层的汗，“快到林小姐房中去。”
　　愈近房中，愈能听到更多的声音。
　　瓷碗碎裂的声音，破碎哭泣的声音，抽噎哀求的声音……
　　昔日干净整洁的雅致小间，此刻变得凌乱无比。木质地板上散落着破裂的瓷碗，乌青的药汁星星点点，沾染上垂帘、窗柩、帷墙，牙床上的被褥如数掉落在了地板上。
　　小岚擦了擦眼泪，咬着唇和其他几个丫鬟一同按住林意瑾，好让少爷将药给喂下去。
　　今日的林意瑾力气额外的大，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她们的束缚。兴许是多日的连续睡眠使她的身体渐渐乏力，她明白，如若这次她还不能挣脱，那么往后她就再不会有力气跨出这道房门了。
　　林意瑾一边哭着，一边向方云迢苦苦哀求道：“云迢，我求你，你让我回去看看我爹，我求你了……”
　　林意瑾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来抵抗，几个小丫鬟几乎要压不住了。终于，林意瑾甩脱她们的手，正欲起身，腹部却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下，就连几个小丫鬟也愣住了。
　　此刻的方云迢，欺身上前，竟屈膝压住林意瑾的小腹，让她一下也动弹不得。然而他的神色还是那么认真，仿佛这是一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方云迢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了林意瑾的腹部，她却感觉，她的心疼得厉害，好像这些力量压住的不是腹部，而是重沉沉的在心上。
　　林意瑾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离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明明熟悉却又莫名陌生的男人，眸中的清泪再次不可抑制地滚落，直直渗入冷硬的床板，晕染出悲恸的一小方。她仿佛能看到他的心，颤栗跳动着，为了一丝希望，坚持地负隅顽抗着。一如她度过的那无数个夜晚，艰难，痛苦，又绝望。
　　林意瑾闭上眼睛，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淌过喉咙，流进胃里，掩盖一切。
　　小岚抱来新的被褥，细细地替林意瑾掖好被角。
　　林意瑾平缓地呼吸着，对外界的事物毫无知觉，像是沉沉睡去了。
　　可是小岚却分明听到，她一刻也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后，小宅又由一阵纷扰，重归了宁静。
　　小宅的丫鬟、小厮们再也不用到林小姐的房中了，因为林小姐现在安静得很。偶尔路过的丫鬟，会见到林小姐乖巧地伏在少爷的怀里，无悲无喜地喝着那碗乌青色的汤药。而少爷看着林小姐，唇边依然露着温柔的笑，眼中却早已是不与人为道的偏执、占有。
　　可他们依旧如传闻一样，男子温润如玉，女子清雅入画，郎才女貌，般配得很。两个人如此相依着，看着就像一幅神仙眷侣的图画，让人心中禁不住地生出微微的希望。
　　人世间的情事，哪里有定论？随心而起，各人，却走出了各自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些感情，因为陪伴，所以长久；有些感情，只能倚靠思念，才得以两全；有些感情，情愿将错就错，未知所起，未知所终。
　　在这盛夏之末，入夜以后，空气中仍旧带着丝丝热气。院中的花叶清香糅合在这淡淡的灼热中，熏熏然，好似置身于瑶池仙境，忘却人间一切理法。
　　可惜，长不过永远。
　　方云迢将林意瑾藏得私密，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不日，方拂言带着少许几个家丁，究竟还是找到了这隐匿于秀色山水中的偏安一隅。
　　方云迢立在方拂言面前，依然微笑着，仍是那和善儒雅的模样。
　　方拂言冷眼看着，一言不发，重重地扇了方云迢一巴掌，便到房中将仍在沉睡的林意瑾带走了。
　　方云迢如泥塑一般，就这样静止的、默然的站着。等到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腿因为发麻而刺痛时，暮色已渐渐四合，虫鱼鸟兽，都已归于沉寂。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习惯性地朝那个房中走去。目光触及牙床上时，痛极，反而笑了起来。
　　空了。
　　一如他的心，空了。
　　他性子温静随和，不与世为争，清修淡泊。他曾以为，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失去这份淡然。
　　直到那样一个明艳动人的姑娘，闯进他的心。
　　她的善良，她的睿智，她的通达，无一不牵动着他的心。他不曾喜欢过别人，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始料未及。
　　也许就是这唯一，让他慌了神，找不到自己。
　　在他和她的相处中，他感受得到，他们的心在一寸寸地贴近。他想与她相知，相爱，最后相守到白头。可是，就在他心怀感激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完全拥有她的时候，他却在那样一个夜里，听到了那样一个名字。
　　方如朔。
　　这个如鬼似魅，却无处不在的名字。
　　他是知道她的人际圈子的，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人际圈子。而在这之中，他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所以，他按下心头的不安，悄悄地翻过了这一页。可他却忘了，这份不安并未消失，它依旧在内心深处蛰伏着。
　　直到那一天，她问他，真实与虚幻，该如何分辨？
　　至此，他心中的那一点点不安，漫漶地，铺天盖地地、无限地被放大。
　　他相信自己是真实的。那些鲜明的情感，又怎会有假？可是抑制不住地，他的太阳穴一直在突突跳动。
　　他害怕她不知怎地就会突然消失，他那样在意她，所以他拼尽全力想要将她一刻也不离地留在身边。
　　不择手段着。
　　他忘了，自己已经在这路上越走越远。
　　方云迢颓然地倒在床上，感受着发疼的脸颊，反倒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花前月下，留一场共话桑麻；当歌纵马，许一世青丝白发。
　　乱世无常，常有迷茫。
　　他这场旷日持久的好梦依旧，终归是徐徐拉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