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18、十八阕

　　一切，都似回归了正轨。
　　战事仍陆陆续续地进行着，虽军情已不大紧急，但总还未能干净利落地解决。百姓却渐已习以为常，依旧忙忙碌碌地劳作、生活。
　　京城坊间有传言，说方家三少爷跟林家小姐的婚事暂告一段落，择日再议。众人只觉诧异，讨论着不知这段姻缘还能不能成。但转念一想，林府接连着遭遇大少爷遇险、林父病危、林小姐失踪这些个大事，小姐有福终于有了下落，接回府中又高烧不退，直至现在还未醒来。再大的事，也都的确是得缓一缓了。
　　季夏已渐至尾声，天空中接连飘下丝丝小雨，细细密密，淅淅沥沥，似要将天地都笼罩在这片不绝烟雨中。
　　天色是淡淡的灰。
　　很好的颜色。林意瑾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倚在窗边静静地出神。
　　门轻轻地敲了一下，随后小如端着药进来了。小如把药放下，拿了一张薄毯盖在林意瑾腿上，还是忍不住唠叨。
　　“小姐，你才刚醒，怎么就坐在这窗边吹风淋雨呢，还是到床上好好躺躺吧。”
　　“就是醒了才不想再躺着了。躺着的话，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什么事情也想不明白。”
　　如今这家中的氛围就好似这天色，灰蒙蒙的，饶是活泼的小如，一下子也不敢多言了。小如看着小姐喝下了那棕黑色的中药，明明应该是极苦的，可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药喝进的不是她的嘴巴。
　　小如收拾好了药碗，可是却没有马上离开。她踌躇地站着，一会儿咬唇看着林意瑾，一会儿又眉头紧锁地望向窗外。
　　末了，小如还是什么话也没说，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意瑾此刻开了口，语气还是淡淡的。
　　“云迢他，今日又在门外等着了？”
　　虽是问句，但却听不出疑问的意思。
　　小如悻悻地站着，道：“小姐，我……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
　　林意瑾笑了笑，说：“傻孩子，谁说睡着了就听不到人讲话了？”
　　林意瑾将手伸出窗外，雨滴触到掌心时，是淡淡的凉意，怕是久了，会变成侵透肌肤的寒吧。看来这纷纷扬扬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林府大红朱漆的门前，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悠悠地摇晃着。若是定神去看，那灰幕下似殷红的颜色强烈得要灼伤人眼，疼得落下几滴泪来。
　　在离这不远的七八丈街对角，有一个身影，长长久久地立着。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这是哪家的石雕，灰扑扑的，纹丝不动的。
　　突然，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门里走出来了一个姑娘，执着一柄伞，在雨中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面容。
　　待走到了府门对面那身影的面前，那人才反应过来似的，依旧温和儒雅地笑笑，说：“小如，又是你啊。”
　　小如攥着伞，点了点头，说：“姑爷，小姐醒过来了……”
　　方云迢眉心一跳，原已站定的脚稍有些趔趄，踩着小水洼溅起了好些雨水。
　　他左手执伞，右手枕上自己的眼睛，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如未明所以，悄悄移开伞面望了望雨雾蒙蒙的天，小脸纠结，低声说着：“真希望这场雨快点儿停。”
　　林意瑾在房中，膳后也不见得有睡意。她屏退了下人，独自倚坐在窗侧，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蒙蒙烟雨。
　　她觉得，在这片雨中，天地间似乎变得很安静很安静，一如那些雪落的夜晚，万籁俱寂。
　　她开始抽丝剥茧般地整理自己的思绪，从最初初开始的，绵延至今日。
　　玉。
　　她名系一块玉，行走于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如置桃源，如履薄冰。
　　她在一个世界中自危，便阖上眼眸，遁迹于另一个世界。
　　这是她的索求，所以，她必须付出回报。她拥有两个世界的快乐，就必然要承受两个世界的双重痛苦。
　　林意瑾着力按压了一下自己胀痛的太阳穴，轻声地问自己。
　　只是发生这些意外，她便会以此为理由选择不留在这里吗？
　　但是她发现，她是不怕的。即使发生了诸如此类，她也依旧会，因为这里，有她想要珍惜的东西。
　　所以，她不会惧怕。
　　那换言之，另一个世界呢？
　　恍惚间，耳畔又响起了那厉声的一句。
　　“你以为什么，才是你最深的梦魇？”
　　有如魔音绕梁三日令她时时不安的这一句话，如今忆起，似乎已不复地狱罗刹般可怖。
　　她原以为，左右她选择的，是两个人。可现在她发现，她要选择的，不止这些。
　　她的心，一度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两个人。殊不知，他们的身影之所以模糊，是因为她的眼中遗漏了些什么。就如同将要走过万丈危桥的人，看不清脚下。大厦将倾的恐惧攫获了她的心，她便不敢再迈出哪怕一步。
　　可现在，她如醍醐灌顶，竟就了悟了。
　　透过那些交错的人影，纷繁的事件，琐碎的言语，久长的深情。她看清楚了，越过他和他，看清楚了他们身后所站立的世界。
　　原来，这才是她最深的梦魇。
　　左右她选择的，是这两个人，同时更是这两个人身后的，重楼幢幢。
　　平方四角的摩天高楼，飞檐若举的亭台楼阁；充斥恶意的，满盈善意的；真实的，虚幻的……
　　在那摩天大楼的世界中，人潮如此漶漫。她孑然一身置立于万江奔流之中，如同被那冰冷的井水日夜浇泼，求不得，救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她曾怎样发狠地诅咒那个世界。
　　她失去了所有的依仗，便以为这样的诅咒理所应当。
　　可是，她看明白了那些名词，却忘记保护自己不要变成那样。
　　她怎么看不见，毋论日夜皆蛰伏在脚边永不闭合的双双眼睛？那些数不胜数的秘密互相交错织就，在目之不见处形成一张张捕食的网，噬人骨肉。她看得很清楚，也未曾有一日忘记过误闯的利害。
　　所以在这般现实中，她早早困囿于自己的世界，失去了另做他想的激情和热度。
　　正如她被那样光明正大地剽窃，也不过是咬咬牙、咽咽眼泪。
　　安于现实便可全身而退，放弃一切便不会失去一切。
　　她自己的一无所有，她还想怪谁？
　　而这里呢？
　　林意瑾伸手抚摸窗柩上的雕花。硬实的，带着木质的温凉和淡香。
　　一切事实来源于虚构。
　　她丝毫不怀疑，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真实地存在。
　　云迢的谈笑风生，老先生的博古通今，言姐的不安牵念……
　　她在这里为什么得到了一切？
　　因为她想要得到这里的一切。
　　她步出深闺，直言与老先生勇气论辩，坦然与水榭众人饮酒同乐，真心体会思念的苦楚，勇敢道出自己心中的爱慕……
　　缺少了什么，便努力去争取什么。
　　她不计较得失，所以那么从容。
　　直至京和楼一席。
　　她因惧怕失去而撤手，便重蹈覆辙。
　　林意瑾忽觉掌中一阵疼痛，低头才发觉原是自己想得入神，将手中温质的玉攥得太紧。
　　意瑾松了松手，笑得笨笨的。
　　人心依旧难测，可她至少看懂了自己。
　　既然看清楚了，就誓必要作出选择。不再以畏畏缩缩的姿态，而是成长的、勇敢的，面对即使困苦的一切。
　　林意瑾感受了下自己渐渐回力的双腿，再度攥紧手中的玉，呼出一口气。
　　“我的这场病，生得真是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