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野梵

16、十六阕

　　方云迢的此处小宅，精细考究可见一斑。入门庭院，粉墙绿柳，曲折游廊环绕，花团锦簇之际，又兼之山石点缀，怡怡然，是清雅的享受。
　　林意瑾房间外的景致约摸是这宅子中数一数二的。高大的乔木，洒下斑斑日影。桌几椅案，灵巧精致。一带清流，不知源起何处，穿过花木石隙，静静蜿蜒，环绕在一侧。清澈的流水中，轻浮着片片落英，间或有小鱼游过，活泼可爱。
　　陶然的景致，悉心的照料，细致的呵护。远离了那浑浊晦暗的石室，这小宅第如同方云迢建造的武陵桃源，将林意瑾护佑得无微不至。
　　可林意瑾，却隐隐觉察出不对劲，心中略略不安。
　　林意瑾知道，在被关起来的日子她之所以觉得片刻也难熬，最主要的是因为芮配一直吊着她的神志，反复消磨她的精力，让她不知几天几夜没能安然地阖眼。这的确是对人精神的残酷折磨，持续的时间长了，甚至能将人生生逼疯。
　　可是，林意瑾自被方云迢救回，苏醒之前就已睡了三日。手腕上的伤每日都有换药，摔着的脑袋和脊背细细涂过药油，高烧也渐渐退了下去，加之饮食规律，调理得当，按理来说已无大碍。
　　但是，她依旧每日都在喝药，乌青乌青的汤药，乘在白净的瓷碗中，浓重粘稠的苦味每每都让她呛出眼泪来。而且，每次喝完药后，她都疲乏至极，撑不住便要沉沉睡去，嗜睡得很。
　　林意瑾本就不大咽得下苦味的东西，这于她实在是个难熬的折腾。
　　如此过了四五日，林意瑾觉得自己即便喝着水，嘴里也满是苦味了。
　　这日，方云迢又按时把药端了过来。趁方云迢转过身去拿小勺的空隙，林意瑾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云迢，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我能不能不再喝这个药了。”因为它真的好苦。
　　方云迢面色凛了凛，随后又恢复了笑容，将林意瑾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劝慰似的说道：“别闹，这药一定得喝。”
　　林意瑾还想为自己抗争一番，道：“可是，我……”
　　“好了，”方云迢将药碗端在手中，递到林意瑾的嘴边，不容置喙地接着说，“听话，乖乖喝药。”
　　林意瑾一肚子不愿意，可是看着方云迢认真的神情，也只好暗自失落一番便作罢。她抽回自己的手，老老实实地接过药碗，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喝了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方云迢觉得有趣，轻轻地掀了掀嘴角笑了。
　　他心里一刻不停地想着：意瑾，我便这样一辈子守着你吧。
　　有如魔咒，纠缠缭绕。
　　复又过了两三日，林意瑾实在是不愿在房中继续躺着了。因此，即使是刚喝过了药，身体颇感乏累，她也让小岚搀着，执意要在小宅中四处走走。
　　小岚是专职在这小宅中做些粗细小活的，所以对这儿甚是熟悉。她一路领着林意瑾，左边是什么花，右边是什么房，说得头头是道，兼之二人这些日来朝夕相对，相处得是愈发融洽，一路说说笑笑，倒是许久未曾如此开怀了。
　　走过一处游廊拐角，林意瑾听得前面房中似乎有轻微的交谈声，还未待她开口，小岚便得意洋洋地介绍道：“前面那个是书房，一旁连着小客厅，少爷会客多半都是在那。”一路说着，稚嫩的脸上满是神气。
　　林意瑾掩嘴笑了笑，拉着小岚的手，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最厉害。既然他在会客，那我们再到别处去走走。”
　　这么说着，林意瑾却几不可闻地捕捉到了一个字眼，心脏剧烈骤缩，几乎就要架不住灵虚清明，昏昏欲坠。
　　书房内，梅子青香炉中燃着上好的沉香，袅袅的熏香四散，定人心神。可是，听着小厮的来报，方云迢的眉头却越来越紧锁。
　　“……接连得知长子被困，二女失踪，林老爷心力交瘁，强撑了几天，于昨日昏厥于府中，听传言，怕是病危。”
　　方云迢沉吟了片刻，吩咐道：“你马上带着我的信到岳秀茶楼去找贺凡大哥，我在他那里寄存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
　　突然，游廊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有人跑得急促，一不小心狠狠坠落，脑袋磕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方云迢皱皱眉，神色不悦。
　　这个时辰意瑾应该喝了药正躺下准备休息，是哪个不长心的人弄出这么大的声音？
　　方云迢示意小厮暂且停下，自己转身预备出去看看。
　　可是，下一秒传来的声音，却让他一瞬间钉在了原地。
　　小岚急急忙忙地说道：“哎呀小姐，你没磕着哪吧？小姐你怎么了？”
　　“嘭”的一声，书房的门毫无预兆地被撞开了。林意瑾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面色潮红，双瞳剧烈地颤动。她此时喘得厉害，浑身乏力，只得双手攥紧了门框，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我爹……你们说，我爹他怎么了？”
　　方云迢不知怎地，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对林意瑾的动摇视而不见。
　　林意瑾几乎是乞求地看着他，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爹他怎么了？云迢，让我回去好不好，我想回去看看他……”
　　方云迢听了这话，回过神来似的，朝意瑾温柔地一笑，缓缓走到她的身旁。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有如魔咒。
　　“小岚，带小姐回房中休息。”
　　纠缠缭绕。
　　“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
　　终至，走火入魔。
　　那碗中药，除却固本培元，还另加了一味药材。药经曰，定神，安眠，去除杂念。
　　方云迢微微一哂。
　　确实是好药。
　　此刻，药效渐渐起了作用，强大的倦意侵占了林意瑾的脑子，她止不住地从方云迢怀中滑落，眼皮下沉。
　　可是，她仍做着最后一分的挣扎。靠在方云迢的怀里，林意瑾试图用力地拽着方云迢的衣衫，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可偏偏方云迢用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着、诱惑着：“意瑾，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
　　林意瑾强撑了半刻，那双紧握的手终归还是渐渐脱了力，缓缓地垂下。
　　方云迢怜惜地在林意瑾的额上印上一吻，将她打横抱起，整个圈入怀中。
　　耳边，又响起石室内那闷重的一声，和芮配那言犹在耳的怒叱。
　　“方哥哥你看，这个女人终究是会离开你的，她会离开你的！”
　　方云迢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仿佛情人之间的秘密，俯在林意瑾耳边柔情地说着：“意瑾，你是我的娘子，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望着小姐眼角尚未干涸的泪珠，和少爷唇边温柔固执的浅笑，小岚什么都看不懂，却还是忍不住心里泛疼，细细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