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告诉你（一）》晓秋月

8、08

　　京都中春意盎然，街上却人迹罕至，近来朝中大案频发，百姓中人心惶惶，城中自然冷清。

　　王府中，一人面色苍白躺于床榻之上，修眉紧锁，梦中不知有何魇怪追逐，竟是沉睡中亦不得安宁。
　　床前，身着明黄色服饰的少年低声：
　　“皇叔还是未醒么？”
　　龇须发白的太医院院首跪地恭敬道：
　　“王爷自腿伤后躯体本就孱弱，此番再入险境，身体受损加之心脉受激，恐怕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少年帝王低眉，看了床榻之上孱弱的身躯，那已经和他儿时仰望的皇叔高大形象相去甚远——
　　但只有一点类似，为了他和这皇家江山太平，皇叔可以随时以命相搏。
　　帝皇记起往事，他一双与床上之人相似的冷冽眼眸中，泛起几不可见的忧心暴虐，皱眉闭目，恍惚间，是皇叔拍着他肩膀，告知他这最危险却也最快扳倒梁相的法子。

　　临行之前，皇叔殷切嘱托言犹在耳，而梁相顺利倒台，虽代价惨重，但于此百废待兴时，他更加不能辜负父皇与皇叔的期望，势要重整已被妖人把持多年的河山，还百姓一片河清海晏。
　　室内药气弥散，少年撩袍走出屋子，阳光刺眼，帝王抬头：
　　“天终于要晴了。你说是么？”
　　皇叔，父亲，儿臣并未辜负期待，朝中最大毒瘤已除，你们可高兴？

　　他身旁，不明所以的内监附和：“陛下说的是。”

　　帝王勾唇笑了：“命太医院全力诊治皇叔……医好重重有赏。”
　　说罢，似乎想起什么：
　　“那名假传王令的女子身在何处？”
　　内监垂首，纵然：
　　“回陛下，那名女子已被压入天牢。”
　　“带过来。”
　　“是。”

　　＃＃＃
　　阿九在牢中已然呆了将近十天，半个月前，她于小院中，等来了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姐姐，那时她第一次见姐姐出任务被伤成如此，惶恐之下不知所措，却被姐姐托付使命，要用一枚印鉴调兵遣将，救睦王于水火。

　　她那时不愿离去，是姐姐殷切嘱托，言她们一介卑贱之身，死不足惜，此行调兵，或可铲除这世间最大一枚毒瘤，还百姓清明。而姐姐在世间最信任的人，便是阿九，她已无生气，只得让手无缚鸡之力的阿九上路。
　　阿九只得将姐姐托付于邻人，自己上路。

　　她手中握紧那枚印鉴，被一群宫女围着，沐浴更衣时不曾松开本分，随后，一群人带领着她到了大殿之前，她识得几个字，自然看得清牌匾上，“清晏殿”几个字遒劲有力，却并不过分张扬，气势内敛又恢宏磅礴，或者，它们的作者会是难得好帝王。

　　阿九半月前连夜骑马赶路伤了双腿内侧，加风餐露宿，本就大病初愈的身体更加气力不济，可此刻于殿前站了半个时辰，面色并无异样，纵使身体已经穷途末路，她脸色依旧十分清冷。
　　终于，殿门大开，一名服饰华丽的女官引她进入，直至书房外停下脚步：
　　“请姑娘入殿。”

　　她忍着腿脚疼痛酸麻，步履缓慢而入，只见一扇玉色屏风，上面是江山万里——
　　自小只在一地生长的阿九，看的痴了。
　　“大胆刁民！见到陛下竟然不跪！”

　　狐假虎威的怒喝，阿九自小到大在青楼中听的多，对此种主人未发话，犬却乱吠的行为最是不屑；倒是这一句话响起，她才发现那影绰屏风背后，是颀长身姿坐于案前，隔着一面江山图，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她身上。

　　皇帝静静看着她三拜九叩。

　　这才缓缓道：“就是你用皇叔印鉴调了兵？”
　　“是。”阿九常年缠绵病榻，声音有分不与世人为伍的清冷。

　　“那你口才可真不错，”皇帝低低笑了一声：
　　“镇守江州的何颂，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只凭一枚信鉴便轻信于人，不是他的作风。”
　　“非也，”阿九此言一出，少年皇帝身边的内监便红了眼，生怕出事——极少有人反驳陛下，就算曾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梁相，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阿九又道：“我立了军令状，倘若所言半字虚假，便血溅当场。”

　　阿九从小在青楼长大，察言观色乃基本功夫，她已经明白皇帝起了疑心，倘若不第一时间解释，那何颂跟她，都会有麻烦。

　　“胆色过人。”皇帝饶有兴趣：“可皇叔的印鉴从不轻易离身，你一介青楼女子，又是怎么拿到？”
　　阿九听出他话语中藏着对青楼女子的不屑，再次抬眸，越过江山屏风，似能直视眼前少年帝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青楼女子亦是陛下您的子民——”
　　说罢这句，她又恭敬低头：
　　“陛下，那枚印鉴是我姐姐临终前交托与我，她说此物有关江山社稷以及睦王性命，让我不可懈怠，只是……我不知晓她从何得来。”
　　其实阿九自然明白姐姐如何得到——观眼前帝王目下无人姿态，说出实情，他也不会相信一介青楼女子与王爷一见钟情。何况王爷还是不近女色多年的冷面战神。

　　少年帝王勾了勾唇，他听出了阿九第一句话中淡淡的嘲讽，似有威胁，像是一只猫像猛虎张开了爪，令他觉得十分有趣：
　　“你叫什么？”
　　“草民阿九。”
　　“此次你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阿九垂下的眼睛中波澜涌动，她听出这位陛下言下之意，似乎已不怀疑自己在这件事中是清白的，不是任何一方的势力，亦对她没了疑心；只是皇帝的赏赐，于一介民女太过沉重。
　　“阿九只求能见睦王一面。”
　　皇帝语调中情绪莫测：“只有这一条么？”
　　阿九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我想看看能让姐姐付出生命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你姐姐？”
　　“……贱民之命，于陛下也许不过蝼蚁，我姐姐，便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刺客，她……用一条命拖延了梁相片刻。”

　　这话语是阿九一贯的冷淡语气，其中隐藏的悲愤寂寥却让皇帝一怔，他很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道：
　　“睦王府邸，近日你可自由进出，只是王叔也已命在旦夕，你恐怕只能见一见他了。”

　　阿九再次抬起眼睛，那片江山屏风还在眼前，她看不清对面之人的神色，却感受到一种和她相似的孤独，她的姐姐，他的王叔，于此变故中遭逢大难，生死面前，似乎并无卑贱高贵之别，均是烟消云散，而留给生者的，只有这愧疚心痛，无论你是皇帝陛下，还是青楼之中一个小小低贱的民女，于亲人过世之时，都是一般脆弱。

　　阿九定定看了一会。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