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告诉你（一）》晓秋月

4、04

　　四

　　乐师并不擅长乐器——自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王爷，说不擅长只是与其他贵胄比较，他自认为自己的琴箫之技应付舞姬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他从没担忧过，直至此时。

　　他曾觉得这位花魁娘子美则美矣，妙则妙矣，却总少了一个该有的名字衬托——
　　譬如京中附庸风雅的文人极多，他曾应付过几次，席上，那些舞姬无论美不美，总要有个一听便觉是属于美人的名字。

　　可是，蝴蝶没有那样的名。
　　她这个名字甚至有几分俗气——用一般人的角度看。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蝴蝶这个名字恰如其分。

　　她身穿艳红色衣裳，那红浓烈端正，是最庄重的一种颜色，却偏偏妖媚极了；她身上除去脖子，半丝皮肤未露，却偏偏身段娇娆，令人浮想联翩——那衣衫之下的躯体是如何百般迷人的，是众人脑中唯一的想法；她并没有花瓣伴舞，亦没有小舞姬做辅，只一人向舞台中央一立，便胜过无数花样奇巧。

　　她若一动，便更是另一种勾人心魄了，一腾挪一跳跃，皆不似凡物，反而如同误入人间的仙子一般，美到不食人间烟火。
　　见她起舞，恰似见宽翅凤蝶游戏花丛，欣赏之心有之，据为己有之意有之，却生不出猥琐亵渎之意。

　　乐师知晓，台下除却前几排，俱是不能清楚看见她样貌，可他们却是一样的痴狂表情，可见她舞艺高超。

　　想他年少成名，少年元帅威震八方之时，从没在意过自己的琴是否好听——是否得意，是否配得上别人。
　　可是如今，他不知为何却后悔当初未曾勤修乐技，致使今日，配不上她绝妙的舞蹈。

　　“乐师？”
　　一片红色衣袖拂过他眼睑。
　　他抬眸望她，怔怔的：“蝴蝶姑娘，你跳完了？”
　　她摇摇头。
　　他疑惑：“为何不继续舞？”
　　蝴蝶噗嗤一笑：
　　“总之，他们并不在意我的舞有无结束——也看不出这一曲何时终了，只是粗略的看个热闹罢了。时间够了，看累了，也就散场了，跳不跳完一曲，有那么重要么？”

　　他却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在下亦不知姑娘之舞何时结束，只是，姑娘自己晓得，如今舞未完，不觉抱憾么？”

　　蝴蝶看他郑重说着，噗嗤一下笑了，眉眼弯弯，灵动随性：
　　“哦，你说的有理——只是方才，下面那些人并没看够舞，你晓得他们为何散尽了么？”

　　他向台下看去，果然人已然散尽了，虽然他初来乍到，但是总归明白这位姑娘的舞姿，让人彻夜不眠守在舞台前观看也是有人愿意的，怎会在此时就散了场？

　　他感到一丝诧异，下意识问到：
　　“为何？”
　　蝴蝶来回荡两下衣袖，眼睛看定他，内有薄嗔：
　　“还不是因为我新找来的乐师，半途而废，让我跳无声之舞？”

　　他登时脸色发红——感到一丝羞惭，原是因为自己想事情出神才耽误了今日的卖座？
　　只是——他更恨自己今日的失常，当年那个杀伐果决运筹帷幄的将领，为何如今竟然喜怒形于色？

　　此刻，他耳畔响起带着热气的轻轻笑：
　　“你真信了啊，乐师？”
　　他一愣，抬眼便见一双艳色十足的桃花眸盯着自己，那眸子眨了两下，它的主人开口道：
　　“喂，是我自己不想跳了而已，给俗人跳俗舞，有何趣味？”

　　“姑娘想跳不俗之舞？”
　　“想。”
　　“为谁？”
　　她眯了眯眼睛，似乎想遮掩自己眼底淡淡的思绪，却又将眼神缠绵他面目，辨别他问这句话时脸上的神色，片刻后，启唇道：
　　“不为谁，只是随心罢了，若真说为谁，那便为我自己罢。”

　　他心中几许庆幸，几许失落——
　　这一次，他自己都不想探究自己到底为何变得如此奇怪——
　　当真只是腿脚废了之后，脑子也跟着坏掉了么？
　　她又对他道：“那，请乐师伴奏。”
　　“你不觉得我琴艺并不高么？”
　　“高与不高，又有何妨？”她微微笑：
　　“我喜欢，便是极好了。”

　　蝴蝶当真为这舞做了准备，甚至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艳红颜色，只是金线绣的飞凤栩栩如生，看上去像一件嫁衣。
　　他看出这件衣服价值不菲，疑惑：
　　“蝴蝶姑娘，这衣物？”

　　“是嫁衣。”
　　“你有了心上人么？”他问这话时，表情平静，内心却在颤抖——
　　女子只有有心上之人，才为自己绣嫁衣罢？
　　可他手指操琴时微微不稳，仿佛承受不起她有了爱人一般。

　　好在蝴蝶目光虽然有些缱绻的怀念，最终却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听到今日白天有个传遍大街小巷的消息么？”
　　“是什么？”
　　“当年江湖上第一快剑陈冲被杀了。”
　　“哦？”他向来并不关心江湖事。
　　“他在与第十七个小妾成亲的晚上被杀的。”
　　“嗯。”他点点头。

　　蝴蝶笑了笑：“这事情与我有缘，我纪念一下。”
　　他有些不明所以，而她明显不欲多说了，他虽疑惑，却也没问——其实他本不会体贴，遇上她好像无师自通了一个性情。

　　月光凉如水，院中，她穿着嫁衣伸展身体，又缓缓附下，扬着唇角对他笑：
　　“不知乐能弹至何时？”
　　“只要姑娘需要，小可定当奉陪。”

　　她眼中光芒乍现，宛若烟花炸开，下一瞬，嫁衣层层裙摆铺展开来，随着她极快的动作旋转，在他面前开出一朵红色的花。

　　这一舞直至天明。

　　晨光熹微时，乐师的目光随着金黄色的光线落到她裙摆之上，那红色之上，却又有一层更深的红色。
　　他再熟悉不过，那形状，那大小——
　　分明是血液渐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