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色时代（女强）》一念殊途

4、针锋

　　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大清，只能确定是个男生，与之相反的，陈洁的嗓门儿倒是放得很高，并且有越来越高的趋势，像是要把憋了一整个下午的气都发泄出来似的，不时还夹带出几句方言，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又急又快，让我这种在南方生活了近五年的人听起来都很是吃力。

　　“侬和我说隔子么用！这上头写着你从今年二月份开始就没交过管理费了……”

　　“空关？空关也得付钞票啊，电梯要维护不啦？保洁保安要发工资不啦？”

　　“侬哪能这样讲话的啦，阿拉保洁人员全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上岗证健康证不都贴布告栏里了吗？随便侬去哪里查，阿拉是正规物业公司，有资质有评级的……”

　　“都说了经理不在，侬哪能噶拎不清的啦，晓得现在几点了吗？我也该下班了，总之公司有规定，物业费水电费交不齐，我们就没义务继续为您提供服务……对了，还有滞纳金，一分钱都不能少……”

　　“别的小区？别的小区跟阿拉有关系吗？跟你也没半毛钱关系吧，金茂倒是高大上，你怎么不去买金茂大厦？”

　　我听着有些不舒服，撂了茶杯道：“小姑娘嘴皮子挺厉害的。”

　　黄良却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又或者早听惯了这种程度的争吵根本没当回事儿，又拿起茶壶，替我添了八分满，一面感慨道：“没办法，服务行业不好做，小业主难缠啊！”

　　我多少有点诧异，虽也听说过如今国内的物业公司和业主之间普遍存在着矛盾，但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总不至于势同水火，何况物业公司本就是为了代表业主权益而产生的机构，按道理该是双赢才对。

　　许是我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他甚有耐心地解释起来：“你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这一条坤宁大道，当初可是花了大力气宣传的，说是要打造成为ｋ市最具投资价值的ＣＢＤ。可如今怎么样呢？开发区没开发起来，政府不满意，开发商不开心，小业主没钱赚，连我们物业公司也跟着犯难！

　　“就拿咱们现在的这两栋双子楼来说吧，当初是按照五星级标准设计建造的，建设成本都比周边高出许多就不说了，主要是周期拉得太长，等到封顶的时候风向已经开始变了。于是开发商为了快速回笼资金，全给拆成了一百平不到的小间，又承诺了两年的包租期，这才好歹卖掉七八成。

　　“殊不知包租期一过，房子租不掉，小业主就没收入，小业主没收入，物业费就难收，但公司运营总还要成本的吧，别的不说，单每年上交给坤宁集团的管理费就是一笔大数目……”

　　他看了我一眼，又笑道：“我可不是抱怨张总啊，要论做生意，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张总了，这几年经济不好，坤宁却几乎没受影响，我听说……集团有意往虹桥发展，这才逐年减少了ｋ市的投入？”

　　我跟着笑笑，受教道：“原来坤宁集团的老总姓张。”

　　他又看我一眼，顿了顿没再继续，只回头对儿子道：“太吵了，去看看怎么回事。”

　　“啊？啊，好……”黄家陆嘴里答应着，身子却像开了四分之一倍速似的离开老板椅，两手死捏着平板，拇指翻飞，目光至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屏幕哪怕一秒。

　　黄良却是个急性子，抓起身边儿的靠枕就砸了过去，“快点！整天就知道玩！”

　　“诶？”黄家陆被砸了个正着，又跌坐回椅子里。他丝毫不理会拿自己的脑袋做跳板，此刻已成功着陆在地板上的抱枕，只表情凝重地死命往屏幕上点了几下，末了，右脚狠狠一跺，身子往后一瘫，“靠！”

　　“你他妈……”黄良站起身。

　　“好，好，这就去这就去。”黄家陆秒怂，起身将平板往办公桌上一扔，黑着脸往外走。他憋着气，门也不关地大吼：“怎么回事……怎么又是你！”

　　短暂的安静过后，一个略有些低缓的，我今天才听过的声音咬牙道：“我查过《物业管理条例》了，第四十五条，你们，没有权利断电！”

　　“你哪只眼睛看到电是我们断的了？有证据吗？”黄家陆也放缓腔调，刻意带出的鼻音听起来让人有些不舒服，“跟我讲法律法规？知道诽谤是刑事罪吗？”

　　“不是你们，我的房子怎么会没电？”

　　我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瞧。果然是下午见到的男生，原本白皙的脸颊因充血而变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胸口起伏，看得出气得不轻。

　　“这就是您自己的事情了，”黄家陆一口一个您，语气却听不出半点儿尊重，反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或许是用电不当跳闸了吧，不过您既然不认可我们的工作，我们也没必要替您维修了，对吧？”

　　“你把配电室的锁打开，我自己修！”

　　“这恐怕不行，我想您可能有些误会，我们做的不是公益事业，而是有偿劳动，对于拖欠物业费的业主，我们是有权拒绝服务的。”

　　“你还好意思说服务？你们提供的是什么服务？”男生掏手机的手都有些抖，气愤道：“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和当初开发商承诺的简直天差地别！”

　　“这您就又误会了，”黄家陆仍旧好整以暇，“这里是物业公司，如果您对开发商不满意的话可以去坤宁总部，或者直接起诉他们也行。不过我好心提醒您，这种民事案件一年半载都排不到开庭，这期间的物业费您还是得交。”

　　“你……你们欺人太甚！”男生的脸色由红转青，攥着手机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变得苍白。

　　我松开百叶窗，回到沙发前坐下，似是玩笑道：“没想到家陆怼起人来这么厉害，以后我可不敢跟他吵架了。”

　　黄良便全然把这话当做玩笑，“哈哈”笑了两声儿，“放心，他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叔叔，我替你揍他！”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小子平时脾气挺好的，今天这也是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不，是三头受气……就刚才，我进门前，物管科的蔡科长还打电话叫晚上聚聚呢。嗨！什么聚聚，说得好听，找个人跑腿埋单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能想到我们物渠就该千恩万谢了，多少人排着队安排他都摸不到边儿呢，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嘛。”

　　物业管理科……最多副科级吧？怪不得之前常听人说，越小的地方官僚作风就越浓。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然而这些事儿说到底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就算我看不惯，弄走一个蔡科长，说不定又来个范科长，身处这样的环境又有谁能免俗呢，真能免俗的怕是也待不下去吧……

　　我正感慨，不觉外面的冲突逐渐变了质，在一阵带着各异的外地口音的呼喝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叮咣乱响了好一阵儿，而后听到那男生悲愤地怒吼：“你……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因太过激动，声音都显得有些嘶哑。

　　我捏茶杯的手指跟着一紧，匆忙起身，“家陆还在外面，我去看看。”

　　大厅里不知何时多了五六个保安，藏蓝色的制服穿在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身上莫名有种沐猴而冠的滑稽感。被撞翻的是正门左侧放花盆的高几，连带着用来种植绿萝的白底蓝花瓷盆也已四分五裂，泥土散了一地，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植物根系，看起来有些狰狞。深绿色的藤蔓被保安踩断了好几根，蔫嗒嗒地委顿在地上，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男生似乎也摔得不轻，后背抵着倒下的边几，喘着粗气，愤怒又些许惊慌地看向正朝他靠近的人：“你……你敢打人？！”

　　“家陆。”

　　我想我今天一定是累了，声音里带出了情绪，黄家陆应声回头时眼里就有了几分不解，却想也不想地快步过来，殷勤道：“诶，在呢，怎么了？”也不管他爸就在后面，径直拉起我一手，“怎么出来了？”

　　地上的男生也下意识往这边看，旋即呆愣住，眉心的结愈发扭得紧了。

　　“你手上流血了。”我对他说。

　　他左手掌偏下的地方被划了一道五六公分长的口子，血还在往下滴，不过速度不快，应该没有很深。

　　“没事，不用管他，自己上门找麻烦的！好了，已经搞定了，我也没事，”黄家陆一手攥着我的，另一手往外摊开，“你看，一点事儿都没有。”

　　我没理他，又问地上的人：“起得来么？”

　　男生仍旧愣愣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倆交握的手上。

　　黄家陆看看我，又看看他，手上忽然加力，拉着我就往回走，“别管他，咱们进屋。”

　　没有人喜欢被强迫。尤其是我，不然我也不会瞒着家人偷改志愿，一个人跑到这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读书了。我站着没动，视线也从他脸上缓缓下移，瞥了眼被他攥得死紧的手，又抬眼，冷淡地望着他。

　　黄家陆的手心有一点汗湿，被空调一吹，逐渐有了凉意，目光颤了颤却坚持着没移开，只满带怨气又几分恳求地与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