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南柯子

29、生命的价格

　　生命有价格吗？当然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说明生命不但有价格，而且比爱情还低，何况当今爱情已经贬得一钱不值了。
　　西方说人类是上帝的奴隶，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中国似乎不尽然，同样是生命，“大夫”与“庶民”的生命价格就截然不同。
　　引起我对生命的思考，或者说是给我以启蒙的，是一位盲女。那是十多年以前，我不足十岁，经常穿过屋后的竹林到小我两岁的玩伴晶晶家去。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吃完饭洗完澡照例往那儿溜，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端坐在她家门前的凳子上，和她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柔和悦耳的声音就像一支冰棒，凉气直沁心脾。尽管天已煞黑，我还是看得清豆腐一般白嫩的皮肤，椭圆形的清秀面容上透出一股宁静之气，只是显得有些忧郁，和她的年龄不大相称。记忆最深的是那对又粗又长的油亮辫子，从后背婉转到前胸，让还剃着假小子头的我羡慕不已。
　　我偷偷把晶晶衣角一扯：“她是谁呀？”
　　“我小姨。”
　　“好漂亮啊！”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可惜她看不见。”晶晶不以为然地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位瞎子小姨。
　　“是吗？”我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她得了什么病，好像白内障吧，听说要花好大一笔钱，到大城市里动手术才能治好呢！我外婆没钱，一直拖着。”
　　我还是有些不信，悄悄凑近她打量，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老是盯着一个地方，目光呆滞得有些吓人。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男生指着前面喊：“噢！两个瞎子！哈哈哈……”还拍起了手掌。
　　只见同学彭良波家屋前坡地上，一男一女两个盲人正小心地向前摸索着。我一眼认出在前面领路的是邻村的熊瞎子。他满脸麻子，坑坑洼洼，像一张芝麻烙饼，常年穿一件蓝卡布旧军装，钱就装在胸前的左口袋里，身背一个灰布袋，右手握着竹竿一笃一笃地前进，左手的竹拍也一拄一拄地应和着。他已经给人算了几十年的命，我们早晨上学时经常碰到，这方圆几里没有不知道的。这次熊瞎子的左手握着另一根竹竿，后面牵着晶晶的小姨。
　　“正好一对！”
　　“那个女的还是个睁眼瞎呢！”一群孩子哄笑起来。
　　他们继续迎面走来，我看到晶晶的小姨身体在微微颤抖。突然，她脚下一歪，差点跌进身边的池塘，右脚尖已触到塘里的清水，幸好及时揪住一株只剩下叶和刺的蔷薇藤！待她爬起来，双手已是鲜血淋漓。我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但此后我再没看到晶晶的小姨，熊瞎子也恢复了从前的独来独往。
　　不知过了多久，一次晶晶缠着我给她梳蜈蚣头，我细细地将那一头稀稀的黄毛结拢成一撮撮，然后从头顶到后脑勺一直编下来。我又想起了她小姨的那头长发，叹惜说：“你小姨的头发才好呢，那么长，那么黑，你的一点儿也不像她。”
　　“别提她了，她早死了。”
　　“什么？”
　　“小姨本来怪外婆不给她治眼睛；跟着熊瞎子学算命，又总被人取笑，就投了索子河。一晃快半年了！”晶晶的面色变得凝重，“小姨自尽前夜和外婆大吵了一顿，说是两千块毁了她一辈子。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投胎到至少有两千块的人家……”
　　岁月会渐渐将这位盲姑娘遗忘，就像她不曾在人间度过二十二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