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扒车游击队 ...

  •   在汉阳与汉川交界之处往西方圆近千里,遍布着一座座矮小的山,它们没有多少灵秀或伟岸之气,跟家乡那些智力未经开凿的农民一样,显出几分愚昧的憨厚。由于地势高低不平,这里没有大片可种小麦或水稻的良田,也不能进行机器耕种。幸而山上盛产石头,家乡人便靠山吃山,用拖拉机把石头从侏儒装载到几十里开外的马口镇上,炼成钢铁、石灰和水泥,运一车石头可挣四五十元,一天最多两个来回。一条大马路东至侏儒,西达马口,成群结队的拖拉机每天来来往往地奔忙于马路上,为这坎坷而曲折的山间大道平添了几分现代气息。
      这片群山绵延的丘陵地带中,星罗棋布地居住着一些人家,他们每百十户聚在一起形成村落,其中有一户破败的三间砖墙屋(现在已是三层楼了),屋后一片极青翠的竹林,那就是我的家。我家离初中学校五六里,每天上学放学来回四趟,如果上晚自习就是六趟,一天下来筋疲力尽。不过正因如此,尽管我们看上去面带菜色,身体其实已被风吹雨打、日晒夜露历练得有几分瘦硬。
      这段路不仅大坑连小洼,而且途经一片坟地、一个大水坑和一个陡坡。乡村里谈不上什么治安,我们每次晚自习回来都提心吊胆,惟恐在路上遇到什么非常之事,虽然出现的机率很小,但若落到哪个倒霉鬼的头上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所以我每一次连走带跑地回到家门,都有一种从鬼门关逃回来的窃喜。
      我们那儿有个习俗,谁家死了人,这家人深夜必然在大道燃烧一捆稻草,那一大堆蓬松松的稻草灰像死神一样伺机扑向过客,我见到后不由打个寒噤,远远绕开。有一回,一户人家新死了人,竟埋在离大道不足五米的麦田里,那碧油油的麦地中陡然隆起一个大水泥堆,就像一个健康的肌体上长出恶性肿瘤那样,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四周插满红红绿绿的花圈,惨白的幡纸在风中噼啪作响,感觉又诡异又恐怖。
      晚自习后,我和小芬如往常一样相互挽着胳膊快步往回走。经过那片坟场时,竟发现几个花圈直挺挺地立在大道上拦住去路,一群女生吓得魂飞魄散,几个胆大些的男生小心地从旁边擦身而过,我和小芬看看躲不过去,只得一路小跑着向前冲去,小芬脚下不知怎的一滑,将花圈的两根竹站架给撞翻了,那花圈正倒在她身上。“我的妈呀!”小芬尖叫一声。“哈哈哈……”这时,从麦地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狂笑,接着飙出几条半大的黑影,原来是村里几个男生的恶作剧。
      穿过王家栅就到一个八亩见方、十几米深的大水坑了,公路环绕大水坑沿岸的长度竟达五分之三,它的另一侧是高约五六米的坡,被开垦成了梯田。大水坑多年前其实也是一座山,只不过由于山上的石头质地较佳,早被挖去熔炼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供村民们饮用和盥洗。大水坑还遗留下当年开采的痕迹,张开獠牙锯齿,随时恭候着车辆行人送入口中。公路在这里变得非常细弱,跟瓶颈相似,仅容一辆拖拉机勉强通过,若有行人在此与拖拉机迎头碰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赶紧退后几步远远避开,否则失足掉进坑里,不死也得瘫上三天。我曾见到极其惊险的一幕:一个行人与一辆拖拉机在水坑边相遇,行人像一块牛皮膏一样紧贴山坡,但因道路太窄,拖拉机还是得往水坑那边稍作让步。我看到拖拉机的一个后轮正轧过马路边缘,一阵泥灰密雨似的扑簌簌往下坠,车轮向大坑那边歪了一下,马达吃力地怒吼一声,终于带起了车轮。
      再向前十余米,就到了那座令人十分胆寒的无名小山。山的一侧埋着不知哪个年头的一些孤魂野鬼,靠近公路的一侧自然生长着蓊郁的杂树,有几根粗大的枝节伸向公路,公路由此急转直下,坡度竟达60度,从这里还要走300米才进我们村。倘若一个匪徒坐在树枝上,觑着行人到来时突然一跃而下,仅这份霸气就难以抵挡。在此我绝非危言耸听,事实上有不少过客都被蒙面的剪径大盗洗劫过。我读初二时,本村和邻村的三个姑娘晚自习放学回家,其中一个就被劫去了。大冷的三九天里,她爸爸穿着短裤,披上一件夹袄冲出去,总算将她接回来了,此后一个星期她都没去上学,因此这个谈起来色变的陡坡被称为阎王坡。
      从侏儒拖石头到马口,阎王坡是必经之地。幸好拖着石头经过时是下坡,假如是上坡,满满一车石头根本爬不上去。司机们到此往往大气不敢出一口,紧张地双手扭动方向盘,但翻车事故依然十分频繁,平均两三天就发生一起;尤其是外地车辆,十有八/九会栽筋斗。于是有司机恶狠狠地咒骂道:“呸!这条路几时才能修好?要是哪个市/委/书/记来视察民情,开高级小轿车摔瘸了腿,看他还管不管!”立即有人嘲谑道:“市/委/书/记讲卫生,天天忙着洗脚呢,会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视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然而我在初中三年却得过阎王坡的不少好处,它使我在上学途中减了不少跋涉之苦。从我家到学校要穿过四个村子,学校所在位置正是空拖拉机前往侏儒装石头的方向,尽管车上空无一物,但由于路上坑洼太多,速度仍然较慢,特别是到了阎王坡,简直像只蜗牛在爬。中学生很难得骑自行车上学,这些拖拉机便成为代步的良好工具。在一次次的扒车实践中,不管男孩女孩,一个个都成了扒车高手。上学路上,大家三五成群要紧不慢地走着,只要听到拖拉机那轰隆隆的马达声,立即像懒猫嗅到老鼠味儿一般兴奋起来,相视一笑,啪地吐口唾沫在掌心,双手对搓一下,然后紧攥拖箱把手,身子腾空而起,人已飞进拖箱内。有的司机为了多载些石头,会把拖箱后挡板卸掉,连把手也没有了。那也难不倒我们,只要按住底板,身子猛地一纵,就轻轻松松地坐上去了。空空如也的拖拉机从马口开过来,经过几个村落后到达学校,已满载了一大群半大的孩子,这已成为乡村一景。
      对于扒车高手来说,无论在哪一段路都能顺利上车,我很荣幸属于此类精英;而技术较低的只能在阎王坡下手,倘若在此前约300米内都不敢爬上车,这儿就是最后一次绝好的机会了。为了照顾同伴,就算有拖拉机从身边经过,我都不爬上去,一直陪她们步行到阎王坡守候。看看拖拉机开过来,我立即率领伙伴们拥上去,趁司机全神贯注地开车的当儿,双手紧握住拇指粗的铁环儿,一只脚踩住脚蹬,另一条腿飞快地跨上去;在拖厢里站稳脚跟后,再把她们一个个拉上来。司机从反观镜中看着我们一干假小子如猴子玩杂技一般攀上来,眼珠子都快瞪出火星来。等车爬上坡后,他才气冲冲地向我们威吓道:“臭丫头们,扒什么车,还不快滚下去!”看到我们在拖箱里得意地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他也拿我们没办法。快到学校时,我们一起放声大叫:“停车!停车!”司机像没听到似的,反而故意把车开得飞快,将我们一个个颠得七荤八素的。这下我们真慌了,正要不顾一切地跳下车,车速已经减缓得快要停了,我们又麻利地翻下来,然后调皮地向司机做个鬼脸,一溜烟冲进学校。
      不过我也有马失前蹄之时。有一次我和堂姐、堂妹三人一起上学,我刚爬上拖箱,车轮被路上的石头一梗,拖箱猛地一簸,就像母亲用簸箕筛米一样把我扬得老高,接着一屁股摔坐在拖箱里,差一丁点就摔下车去。我被唬得魂飞天外,半天缓不过神来,下车后才发觉两条腿软绵绵的,连往学校走都没精神,从此胆子收敛了一些。
      堂姐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叔父,不久,叔父给堂姐和堂妹一人买一辆轻便的自行车,再也没人跟我一道扒车了。我咬着手指头,看到她们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轻盈刮过,一股落寞之情便弥散开来。我想像着自己骑着自行车在大马路上飞驰的样子,一个个行人向两旁倏然而逝,耳边只听得衣领子翻飞的呼呼声……拥有一辆自行车渐渐成为一个化解不开的心结,我反复在父亲耳边叨念着:“我也要一辆自行车!”说着说着,便盈满一眶泪水。
      父亲被吵得实在受不了,这年春节,他从村里借来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让我和早已进石山服装厂的二姐学习,并许诺:“谁要是先学会骑自行车,我就给谁买一辆!”二姐力气大,一把夺过自行车,在门前的禾场上推着走。她左脚踩着左踏板,右脚尖蜻蜓点水一般时不时点一下地面,没多久摔了一跤,大约摔得还不轻,她就把自行车扔在一边,一边揉膝盖一边抹眼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学了!
      我其实也非常害怕,但那辆新自行车的诱惑远远战胜了恐惧,促使我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它。我咬着牙,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尝试,仅仅三天就学会了,只是浑身青一块肿一块,没有哪一处不疼痛。父亲很少为我们几个女儿买任何东西,但那一次很快就兑了现,他从马口镇上推回一辆又笨又重的永久牌男式自行车,说这辆车结实,可以驮很多东西,尽管我满心不乐意,但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代步工具。我的扒车历史从此划上了句号,而二姐至今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以后每当我碰到困难心存畏惧的时候,父亲便会说:“只要把你学自行车的精神拿出来就行了。”并号召全家人,尤其是二姐向我学习。
      如今家乡的道路终于是水泥的了,路上穿梭着的除了拖拉机和自行车之外,还时见汽车、的士和摩托车的身影;更令人欣慰的是,小镇上竟然开了三家网吧。看来我的家乡毕竟在起变化,虽然这变化有时慢得难以觉察。
      2006年2月6日于南园105教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