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妖》骨役

2、前曲

　　依然是死寂一片的走道，但由杰瑞领着，竟也没了来时的诡异感。从生物学院折回去山下的公安厅花不了半个小时，一趟公交车的功夫就到。一路上杰瑞甚是热心，见着田馨是初次造访，定是不清楚他们实验室的情况，便自告奋勇做起了介绍。而田馨本就是个勤奋学霸拼命三郎，一路上听得认真，笔记也做得到位。
　　“我们实验室的指导教授姓蓝，但是他本人经常外出考察不怎么回来，所以通常是何思远助教管事的。鄙室的研究内容你看名字就知道啦，广义上是动物方向，主要是家禽营养，研究室很小，除开蓝教授，统共就五个人，除了何助教，我，还有你刚才见到的那位，还有两个，一个叫张铁，正跟着教授在内蒙做考察，另一个叫垚垚，跟着何助教外出办事去了。就这么几个人，实验进度总是快不起来，资金也不够，所以我们还爱帮老卢办些事，也算是赚点外快。”
　　田馨不太能理解，一群研究动物学的研究员为什么可以帮警察“办事”，虽然满是疑惑，她依然一字一句得把杰瑞所说的全部写到记事本上。差不多了解了这个研究所的情况后，公交恰好播报了海暮山脚站的到站信息。

　　因为是知情人，值完夜班本该打卡回府的老张依然滞留在公安厅，见田馨出示了警员证明，老张连忙点头哈腰，又是搬座椅又是泡龙井，田馨吓得差点忘了怎么组织语言。在一旁的杰瑞轻车熟路一般地径直走到里面的睡榻边无比放松地躺下，和老张聊了家常。
　　“老张你也在这边值夜班也有三十余年了吧，怎么还是这副腐败样啊……”
　　老张搓了搓手，满脸的职业假笑：“毕竟是上头的人，有的功夫不能不到位嘛，倒是好久没见小陈了，今早儿还看到小何开着车下山，眼下还没回来吧？这个案子是又托给你们了吗？哎呀……可别忙坏了呀。”
　　杰瑞忽然抬了抬脖子，对着老张皮笑肉不笑：“劳烦老张每天帮我们研究室的人二次打卡了，您这夜班值得也勤快，一把年纪了记忆力还那么好，也是难得。”
　　场面忽然停滞，杰瑞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位满脸皱纹还有些驼背的老人家，脸上抹去了方才的轻松和调皮。这时在一旁翻看笔记的田馨理清思绪，开口打破了尴尬的空气。
　　“报案人是在凌晨4点10分左右跑过来的，随后你就联系了总部，大致的内容我们都了解了，这个案子我们卢队联系了云城大学的研究员协助，现在带他过来作进一步的调查。”
　　老张像是松了口气，顺着田馨的话应声：“行行，没有问题。有问必答，有问必答！”
　　杰瑞耸了耸肩：“你是第一个接触报案人的，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或者……闻到什么味道？”
　　“这个我刚才跟你已经说过了，当时在医院……”田馨在一边刚想补充，却见杰瑞挥了挥手，她即刻机灵地打住了。
　　“啊，你也知道，这附近平时没什么人来往，也就一些山上的大学生会经过，最近虽然是旅游季，但是目前也就一两个旅游团搬进了那边的度假村，到了晚上更加没什么动静了。”
　　“您就不能说重点吗？”杰瑞抖了抖腿，边听边摆弄着手机。
　　“能，能！”老张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局促，“那天晚上在3点左右的时候我看到有几个大学生匆匆下山经过了这里，老实说偶尔有一些学生因为项目啊什么的留得晚了也正常，只是这么晚的以前没见过……”
　　“几个？您记性那么好，铁定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吧？报案人应琪琪也是云城大学的学生，待会儿把她在学校的交际圈照片传过来你认一下。”
　　“好的，好的，我记得就三个人，两男一女。”老张连连点头。
　　田馨有些诧异：“你这么肯定报案人跟那几个晚归的大学生有关系？”
　　“是个突破点。”杰瑞打开手机微信聊天界面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们何助教刚才发来的提示。”
　　原来刚才这个人摆弄手机不是心不在焉，而是一直在跟他们老大汇报这边的情况。微信界面对话框备注着“头儿”两个字，这仿佛是研究室全员对何思远的称呼，对话里面简短发了几句提示：查夜归人员。田馨默默开始好奇这个助教到底长什么样，还没碰过面，却已经掌握了这边的情况并开始操控了。
　　“我这就联系一下科内的人去查。”好在田馨的执行能力也不算弱，一个电话便部署下去了。
　　等资料递过来需要一段时间，他们盘算着索性先带老张上山，刚锁上公安厅的门，警局那边就来了电话，她一听立马变了脸色，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应琪琪不见了！”
　　杰瑞：“什么情况？”
　　情报部的人说接到消息索性去问了一下应琪琪本人，谁知道她说着上厕所人就不见了。
　　“你说应琪琪是被询问了之后消失的吗？”陈杰瑞头也没抬，手指拼命戳着手机屏幕，眉头深锁。田馨也十分紧张，被保护人忽然消失了，这事大发了。
　　田馨：“要不我先回局里了解情况？”
　　“不，不用。”陈杰瑞再一次把手机显示屏举起来，他们的头儿又传来一句简短无比的提示语：立刻上山。

　　云城大学商学院和文学院相连，在生物学院下一站，较靠近山顶，建筑十分简易，大面积保留了自然面貌，到了晚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逗留，从某种角度看过去就显得十分阴森，很多校园怪谈和怪力传闻都出自这里。等他们一路赶到商学院，夕阳已经被海平面遮住半张脸了。
　　这时的云城大学被黄昏的晚霞铺上一层暗沉的金色，整个学区萌生着诡异的氛围。
　　田馨有点喘不过气，感觉越是靠近商学院，她的意识就越是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压迫着。她抬眼看着被树木包围的商学教学楼，天空混沌不堪，乌云一片，却单单只笼罩着这片地方，整幅画面像极了现代版的逢魔时刻。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妙。
　　“我先联络卢队，让他调些人手过来。”田馨拿起手机被一把按住。
　　陈杰瑞：“别打，这事他们管不了，你叫人过来也只是徒增伤亡。”
　　“可是我还没有配枪，万一出什么事……”
　　“小姑娘，这种事情，火箭炮都不管用，乖乖呆着！”杰瑞定了定神，将手机塞到田馨手里，上前对着不远处的黑云默念了一串咒文，他眼神不似方才那样放松，凝神使得眉心皱出好几条纹路。随着雷声轰鸣，从他指间流出蚂蚁大小的黑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串串识不通辩不明的文字。那无数文字随风浮动，泉涌一般快速从地面扩包裹住整个商学院，然后肆无忌惮地往天空蔓延，若有铺天盖地之气势。田馨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在3D电影，浑然遗忘了身后一脸平静的老人家。

　　那咒文屏障就像金钟罩一般密不透风地镇住了那块不祥之地，陈杰瑞原以为可以暂时拖延时间，正打算回头安抚身后的“普通人”，没料到顷刻间封印一角破了个口子，那裂缝以一发不可收拾的势头一路崩裂，声响震破天际。
　　“哎呀？什么玩意儿？”陈杰瑞定神一看，那破裂初始点走出一个女人，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双目下方布满了黑色阴影，蓬散着头发面无血色。
　　“什么味道……好臭！！”田馨的视线被陈杰瑞挡着，看不清前面的状况，只是那女人一出现，周身的味道散漫整片空气，腐烂的恶臭让她五官都扭成一团。身后的老张也呛了好几下，捂住了抠鼻应了几句“好臭，什么东西？真臭啊！”
　　“行了行了，别吵了，”陈杰瑞忽然有点急躁，“卧槽，几百年都见不到的脏东西，怎么就跑到云城了。我这塑料封印算是遇上千年老妖了，偏偏这时候姓何的又不在，真他妈蛋疼。”
　　田馨捂着口鼻还不忙着求知：“什么千年老妖？”
　　陈杰瑞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老大没给你补过课吗？云城这地段偶尔会有怪事，你们警局一旦碰到可疑的案子，我们基本都会协助，但是这次的家伙来历不小，云城这几千年虽然小妖作怪不断，摊上大家伙还是头一遭，真是造孽！”
　　“什么？妖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妖怪呢？”像田馨这种唯物主义坚定派，铁定是打死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但是眼下这场景，她全身心感受到了小说中所描述的天旋地转，语气竟也有些动摇了。
　　弥漫天地像链条一般来回拉动的咒文就像被空气稀释了一般，以裂口为中心变得透明，那女人走得越来越近，田馨看清楚她的模样后，回想起报案人体检报告上的照片，登时一双眼睛瞪出历史新维度。
　　“应……应琪琪？！”
　　远处的“应琪琪”一步步逼近，伴随着全身散发出的腐臭味，让田馨这个凡人浑然吓成了木头人，脚上绑铁一般半晌没能挪动一步。陈杰瑞见势内心吐槽了一句：这样就吓破胆了，这实习生要是像上回那个一样撞见了清泉的原形，怕是半年都熬不过！
　　眼下正事要紧，废了老大力气摆的纸花封印说破就破，他也只能奋力一搏，至少得撑到姓何的来救场为止。“小姑娘，跟着老张呆在这里，别乱动！”刚说罢，不远处的“应琪琪”伸手一挥，眼神越发凶狠，顷刻间头顶的塑料封印像拼图一样分裂成无数毫无规则的小块，风一吹，便土崩瓦解，无数碎片从天际散落下来。陈杰瑞一个机灵：“老张，把田警官拉开！”
　　田馨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个人会差遣一把年纪的老人家，冷不防就被身后的人拼命往后拉，随即还被念叨了一句：“姑娘，赶紧退下来，这封印次的很，跟塑料玻璃似的，你一个凡人被碎片砸中的话，也不是开玩笑的啊……”她愈发迷糊了。
　　“应琪琪”小指一勾就轻易破了封印，却依然一脸的怒不可遏，“传言你们一行人三界不帮，只言天道，我这事儿，你们管不了。”
　　陈杰瑞哼笑：“管不管，也不是你说了算。”他上前几步，旋即振臂向地面一拳，震出一道裂缝，里面溢出无数孢子一样闪着金光的浮游物包裹着他，眨眼间的功夫，这个人形生物不断缩小，化成了一直灰头灰脑的……老鼠。
　　田馨这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鼠，好在老张怜香惜玉遮住了她的眼睛，才没有让她看到这一幕。

　　四周枝林繁茂，只是满山的树林也抵挡不住以商学院为中心溢散开来的戾气。化形的陈杰瑞厉声叫喊，“应琪琪”的周围便凭空窜出数以千计的老鼠，一个个睁着血红色的眼睛，牙尖似乎还留着上一次化形时造的“罪孽”，沾满了血肉。这场面一时分不清哪方是正，哪方是邪。
　　陈杰瑞自知修行尚浅，跟眼前这个附在死人身上的千年老妖硬碰硬定是讨不到便宜，但诚然输人不输阵，他愣是召唤出了老鼠大军，把敌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容针，这农村包围城市的老红军路子事过境迁都是有实打实的作用的。
　　“这位老妖怪，你说你都修道千年了，何必来人界惹事呢？就算你有什么私仇，何必惊扰死者，还惊动警察叔叔们，事情一旦闹大，管你是不是千年道行，到时候三尸神夺去您老人家一身纪算，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嘛！”杰瑞好说歹说，眼前的附身妖依然坚定不移。
　　“行吧，行吧，我一小身板挡不了你这尊大佛，算我服你行了吧。可好歹你也说说原由不是？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呢对吧？”
　　“应琪琪”眉头一蹙，“隐情？呵，我千年修行，不谈生事，连人界的丁点小事也不会掺和毫分，这几个人类无事硬要生非，杀我儿孙，我知道千年前先圣立下规定妖界不得祸害人间，但此仇不报，我要这千年道行又有何用？！”
　　陈杰瑞虽同为妖怪出身，竟也被眼前这妖物的满身戾气压迫得脑壳痛，“阁下高抬贵手！吾等只是为了这块地的安宁，您看您寻仇也就罢了，何必殃及无辜呢……”
　　“信你的胡言乱语！”那尊“大佛”非但没有被说动，反而怒气更盛，一下子将身边的封印碎片捏到手心，化作一道分明的黑气，一把挥向陈杰瑞这边。
　　完了完了，被自己的东西砸个正着，这可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黑历史了！正当红眼巨鼠手足无措的时候，眼前出现一道红色的身影，不费吹灰之力地替他挡住了碎片的攻击。
　　那身穿红色唐装的瘦小女孩身高不过一米六，腰板精干，动作敏捷，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绑成一个丸子头，零碎的刘海遮不住黑豆般的眼珠和笔挺的五官。她单脚一挥，便讲无数的碎片击成粉末，顷刻消散在空气中。
　　陈杰瑞死里逃生，额头直冒汗，只是此时化形鼠模鼠样，身上的灰色毛发长得密不透风，实在辨不出他惊慌的神情。
　　“垚垚！你可算来了！姓何的呢？”
　　女子动作干练，只是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得用六亲不认形容也不为过，她对着陈杰瑞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远处的“应琪琪”。

　　此时的“应琪琪”已然戾气尽失，原本胜券在握，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那程咬金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脑儿窜到她跟前，她还没看清对方的面孔，便被拔山举鼎般的力量扼住了眉心命门。
　　“啧，世道变了，老妖都不安分了，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出来作乱，何必呢？”那人身板笔直，个头一米八有余，一头褐色的头发有些微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的厚片眼镜，一脸的眉清目秀，伴着狡黠的笑容。他单手按住“应琪琪”的命门，念了一串咒语，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附体的老妖怪一掌打了出来。
　　脱离附体的应琪琪只是个死透的凡人，本来已经腐坏的五脏六腑此时变本加厉，整个身体骤然僵硬老化，与一般死尸别无二样。而被逼出来的老妖化作一只狐狸，毛色雪白，与方才充满戾气杀意十足的神态大相径庭。
　　“啧啧，你看你，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你整成这样。”男子虽然嘴里戏谑，眼睛却透过镜片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狐狸。
　　“莫非你是……”老狐狸似乎感觉到了眼前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的威胁，忙不迭解释：“她不是我杀的，我前前后后没有杀过一个人类，你们判不了我罪过！”
　　“噢？人都说狐狸狡猾聪慧，看来果真如此。”男子似乎毫不惧怕眼前的妖物，“这样吧，把你私自惩戒的几个人类放了交给我，你处心积虑不就是想不触犯三界规定报私仇么？我来给你想想办法！”
　　老狐狸沉思片刻，爪子一挥，身后出现三个昏迷不醒的人，两男一女。“何先生是人界的降妖师，鄙人自是有千年道行也无法奈你何，今日鄙人伤了您手上的人自知鲁莽，但何先生从来只言天道不论俗世，鄙人这私怨，您管得了吗？”
　　姓何的男人伸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扶了扶厚重的眼镜，“别老‘鄙人’、‘鄙人’的，你他妈是个人吗？”
　　老狐狸：“……”
　　“何某虽速来不论凡间俗世，但好歹也是凡人之身，然而但凡妖界与人界有所瓜葛，何某也是非管不可的。”
　　老狐狸眼睛微微眯起来，“凡人之身”？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似凡人，单手便能冲破戾气封住自己的命门，若方才与其一搏定是孤注一掷，既然是狐狸，好歹还是识时务的：“那好，先生说话算话？”
　　何思远：“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