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空册》一片桃花林

7、却在灯火阑珊处

　　【1】

　　又是一年江湖放榜，小爷排名榜眼。

　　江湖中关于小爷的传说有很多，说小爷年轻时曾师从白玉堂的第九代弟子，说小爷之所以没能夺魁是因为在风月场挥金如土……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总是唬得围绕一圈的听众一愣一愣，越发靠近了竖耳倾听。

　　故事传得神乎其神，小爷却少有露面。唯有在江湖放榜日才会现身领奖，可即便是这样，也戴着一只小狐狸面具，不露真容。

　　按江湖规矩，每到放榜日这天，黑白两道通通歇战，不论正邪，但凡题名榜上都得到阴阳客栈一聚。

　　捕快们坐阳桌，梁上君子们坐阴桌，气量大的还能一泯恩仇，与往日敌手喝酒猜拳，明日再翻脸不认人，继续猫捉耗子。

　　小爷和往年一般，领完榜眼的赏银后朝台下鞠了一躬，抱了一小缸女儿红飞到梁上悠悠地喝。

　　黑白两道的状元、榜眼各领了赏钱，唯有□□的探花迟迟不现身。众人翘首以盼之际，客栈门口一阵喧闹，一群□□押着一小伙子进来了。

　　小伙子被半拖半拉半拽地推上领奖台发表获奖感言，却呆若木鸡地站在台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在大家殷切的眼神、鼓励的掌声刺激下，小伙子着急地囔囔：“诸位放我走吧，被逮到翘班会罚俸禄的！”

　　座下英雄豪杰纷纷“噫”了一声，指责这年轻人不懂规矩。掌柜的指了指座下的巡抚大人，笑嘻嘻地打圆场：“朝廷俸禄一天不领就不领，咱们客栈三年一放榜，巡抚大人都休班参加，小哥是何官职如此念念不忘公事？”

　　小伙子吃惊地打量了几眼巡抚大人，闷闷不乐地自我介绍说，我是禁卫军，一天都不能休班的。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弹开了，台下鸦雀无声。

　　白道开始指责□□不长眼睛玩脱了，连宫里的人都敢绑，□□却反驳白道也没把禁卫军认出来。两方拍桌子的拍桌子拔刀的拔刀，眼看就要打起来，上方传来一声清咳，阻住了一场一触即发的群架。

　　小爷实在没眼看了。小爷从房梁上跳了下来，邀过禁卫军的肩面向众人：“哪儿绑来的送回哪儿去，诸位打什么打？”

　　众人一听有理，又老老实实地把武器收了，继续亲切地给对方夹菜倒酒。

　　“他不会向朝廷揭发咱们吧？”掌柜拨了拨算盘，谨慎地盘算阴阳客栈被查封的风险。

　　“你会吗？”小爷暗搓搓用匕首柄戳了戳禁卫军的腰。

　　禁卫军用力摇摇头再三表示只想回去值班。

　　“那就放人咯。”小爷摆摆手，围在台下的一堆人默默让出一条道来。

　　禁卫军诚惶诚恐，张开双臂抱了抱救命恩人，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2】

　　小爷还小的时候，是以水中弃婴的身份粉墨登场、初入江湖。

　　毕竟自水中来，无论□□还是白道都认为小爷会是块混江湖的好料子，领军人各执一词都想领小爷回去，针锋相对不肯退让，最后还是阴阳客栈的老掌柜机灵，用掷铜钱的方式化解了一场血雨腥风。

　　掷赢的正人君子们跟着领军喜气洋洋抱着一个木盆回家，领军夫人不知怎的脑补了自家男人在外边沾花惹草如今抱回来一个婴儿的故事，妒火中烧菜也不煮了，拎了当年庖丁用来解牛的祖传菜刀追着领军满山庄跑。领军闪躲间木盆没抓稳，装着小爷的木盆掉下山崖落进水里，顺流而下漂到了□□的领域。

　　江湖人只觉得此乃天意，小爷便从此跟着□□们混。

　　小爷不喜欢舞刀弄枪，丢飞刀没准头，甩鞭子没力气，折腾了一圈□□的大叔大婶们很是窘迫，不知小爷的天分在哪里，该如何开发。

　　□□的领军委婉地劝小爷，说娃娃你一身正气，还是去拜白道的领军为师有出路些。可小爷听说了白道的领军险些惨死夫人菜刀下的恐怖故事，小爷怕一踏进那的山庄，领军会被夫人踹下山崖——还没木盆接着的那种。

　　小爷于心不忍，小爷摇摇头坚持要留在□□。领军犯了难让小爷拿点本事出来。

　　小爷说小爷会溜，是极好的贼苗子。

　　领军嗤笑一声伸手就要提小爷的领子，第一下没提到。领军吃了一惊，又伸手来抓小爷的胳膊，小爷身子一斜领军又抓了个空。领军认真起来，气沉丹田一爪朝小爷的脖颈袭来，小爷一猫腰，从领军胳肢窝下滑了过去。

　　大家惊讶之余纷纷鼓掌，领军嗔怪小爷：“你这贼苗子有好功夫却藏着不露手。”

　　小爷撇撇嘴：“不能揠苗助长嘛。”

　　领军哭笑不得，最终还是招贤纳士，宴请了诸路梁上君子，找了最厉害的一位师父指点小爷。

　　【3】

　　小爷随着师父勤学苦练，长到十二岁时师父却突然拿了把剪刀追着小爷跑了三条街。小爷轻功虽好，却不熟悉路线，被师父追上后摁在地上剪掉了到腰的长发。

　　小爷泪眼花花地说师父是坏人，师父翻个白眼说小爷也是坏人，小爷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师父捏了捏鼻梁，消失了三分钟。回来时师父抱着一树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糖葫芦杆子，没好气地塞给小爷。小爷抱着比小爷还高还沉的一树糖葫芦，瞬间不哭了，喜笑颜开地跟在师父后边，走几步就从杆子上拔一串糖葫芦送给街边满脸艳羡的小孩。

　　小爷一边吃糖葫芦一边问师父去干嘛了，师父说去劫富了。

　　小爷若有所思问师父，那弟子是在济贫咯？

　　师父点点头看了小爷一眼，教育小爷说：“你留长发好看，但行侠仗义要做些牺牲。走江湖不易，侠走江湖更不易，女侠走江湖最是不易。”

　　小爷抱着手肘，眯起了眼问师父，哪个看不起女人的？

　　师父摸摸小爷的头，叹了口气说，很多人。

　　小爷没辙了，小爷杀完一个人跑可以，小爷没法杀很多人。小爷只好闻鸡起舞，越发刻苦地练飞檐走壁，小爷立志要上阴阳客栈的江湖榜。

　　小爷要拿探花拿榜眼拿状元，上台领奖时就放下长长的头发，惊艳所有人。

　　【4】

　　小爷九岁出道，一年下来皆着男装示人，唯有乞巧节时穿上最好看的裙子出去看花灯。除了领军和师父，没人知道小爷是女儿身。小爷平步青云，一路从默默无闻杀到了江湖榜的榜眼。

　　师父明明比小爷高明，却硬生生被打压在十名开外。小爷想为师父鸣不平，师父却让小爷管好自己的事，守好得之不易的榜眼。

　　小爷拗不过师父，只好戴上乞巧节时顺来的小狐狸面具，去达官贵人府里踩点溜达。

　　踩到皇宫的时候，砖瓦莫名松动，噼里啪啦没节制地下掉，小爷找不到着力点也跟着摔了下去。小爷被飞扬的尘土呛得一阵猛咳，拍拍衣服爬起来时看到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探花。

　　他一点长进都没有，和上次见小爷时一样，惊慌失措地挥舞着手：“姑奶奶你吃饱了撑的来这穷苦地方踩点，踩就算了还一脚踩塌一屋子？”

　　小爷被他喊得有点懵。

　　小爷有些犹豫，是该先指责错不在小爷在豆腐渣工程，还是该赏他一耳刮子继续伪装小爷的女儿身。

　　“小爷是男儿身，这屋子本来就破——”

　　“完了完了完了，屋子塌了塌了塌了，陛下会哭的——”他絮絮叨叨地喃喃自语，压根不理会小爷在说什么。

　　“屋子塌了再修就好了嘛。”小爷拽拽他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认真听我说，小爷是男儿身。”

　　“胡说八道。”他连连摇头把胳膊抽了回去，退后三步跟小爷保持了一段距离，“男女授受不亲。”

　　小爷很是纳闷他是如何一眼看穿小爷的身份，小爷忍不住发问。

　　“因为这个面具是卑职的。”他心不在焉地指着小爷的小狐狸面具，又开始念他塌掉的房子和即将哭天抢地的陛下。

　　哪里会有那么爱哭的皇帝啦！绝对有夸张的成分。

　　“胡说八道。”小爷下意识捂了捂面具，“这是小爷在乞巧节买来送给心爱的姑娘的。”

　　“哦……大概是长得像。那兄台被那个姑娘甩了吗？”

　　“没有的事！”小爷瞠目结舌。

　　“那为什么现在是兄台戴着它？”

　　“……我…我们轮流戴！”小爷夹缝求生。

　　“为什么呢？”他困惑不解。

　　小爷瞎扯不下去了，只好移花接木弱弱指了指前边：“看，这里有座塌掉的屋子，陛下一定会哭的。”

　　他顺着小爷指的方向一看，注意力瞬间回到那堆土木上，脸色一白又开始念：“糟糕糟糕糟糕，屋子塌了塌了塌了，陛下会哭的——”

　　小爷松口气，越发不理解这家伙到底凭什么当上□□的探花。

　　【5】

　　小爷回去后把这事拿来问师父，师父一听小爷把宫里的屋子弄塌一间，表情复杂地说今年的□□榜眼没准就归小爷了。

　　小爷谢了师父夸奖，继续催促师父给小爷讲讲那个傻兮兮的禁卫军。

　　师父掰着指头把禁卫军的丰功伟绩数给小爷听：“这个□□探花啊，别看他有点呆呆的，那是大智若愚。人家放走过公主，绑过皇帝，挟持过丞相。别看他瘦得竹竿似的，什么胆大包天的事都做得出来。关键是这些掉脑袋的事一般人犯了一件也就玩完了，他能毫发无损地脱险，你说神不神奇？”

　　小爷正值少女春心萌动的年纪，听师父一阵猛夸一时也有点心潮澎湃，当即就把禁卫军当成偶像学习。

　　小爷穿上最漂亮的侠客装去见宫里见偶像，师父拉长了音问小爷，穿侠客装去宫里见人家吗？

　　身为□□的榜眼，小爷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撒谎，是的呀。

　　师父不依不饶地问：“穿得那么好看去见人家做什么呀？”

　　姜还是老的辣。

　　小爷一噎，满脸通红憋了句：“徒儿去……济贫！”

　　【6】

　　小爷拎了一麻袋的金子去找禁卫军，抽开绑绳的时候他一脸不可思议地问小爷钱是从哪里来的。

　　小爷让他甭管钱从哪儿来，拿去修房子就是了。

　　禁卫军满眼眷恋地看着那麻袋金子，有些动摇地问小爷这是不是黑钱。

　　小爷摇摇头说，白的很。

　　禁卫军狐疑地问小爷，哪里弄来这么多白的钱。

　　小爷抵不住他的追问，耸耸肩坦白了：“本姑娘听说丞相大人的父亲有些闲钱，就——顺了一点点。人家商贾做生意，明码标价，自愿买卖，钱可干净的。”

　　“这是丞相家的钱？！”禁卫军倒抽一口凉气，连连摆手让小爷给人家送回去。

　　他都没注意到小爷用本姑娘称呼自己。小爷很是不乐意，小爷斜睨了他一眼登上房顶拍拍手就要走人。

　　结果禁卫军居然也跳上屋顶，妄想拦下小爷。

　　小爷都懒得跑，小爷站在原地跟他说：“兄台，你再过来屋子就要塌了。”

　　禁卫军僵在原地目送小爷潇洒走掉的背影。

　　【7】

　　小爷再次造访皇宫的时候，破损的宫闱已经开始叮叮咚咚开始了修复。

　　小爷坐在台阶上，等小爷想见的人。

　　有一支巡逻的营队路过，小爷心下忐忑起身要走，队伍里溜出个两手空空的人。看他不像要单挑的样子，小爷接见了他。他局促地站在小爷面前，问小爷是不是那个他们统领每天都念叨的姑奶奶。

　　小爷被问得心怦怦直跳，镇定了镇定情绪说，是啊。

　　他思考了一下还是把憋着的话一吐为快：“久闻姑娘长居□□榜眼，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就连这一难关也是姑娘伸手相助的。若姑娘不嫌弃，把探花采走吧。”

　　师父说了，姑娘人家打人时凶无所谓，谈婚论嫁时还是要冷静矜持一点的。

　　小爷告诉他，花非自愿，小爷不采。

　　他一拍两股转手指了指队里的一个人：“花让我来说的。”

　　小爷扬起眉，随手赏了这伐柯一袋喜钱。

　　【8】

　　说书的尽爱抓着小爷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为博听众，还非得取个“榜眼采探花”的章节名。小爷成了众人仰慕的女豪杰，令那些看不起女子的很多很多人刮目相看。

　　又是江湖放榜日，小爷和夫君喝着女儿红磕着瓜子，等着领榜眼和探花的赏钱。等的时候小爷问夫君，为什么能一眼看破小爷的女儿身。

　　夫君抬手把小爷的面具摘了下来，跟小爷解释说：“这个面具真的是为夫的。为夫之所以进宫当禁卫军，就是因为小时候受了两次气，想惩恶扬善。一次是在乞巧节，为夫戴着才买的小狐狸面具，蓦然回首看到一个小姑娘唱着‘东风夜放花千树’从旁边经过，为夫看她看得呆了，再回过神时小狐狸面具已经到她脸上去了，为夫委屈地想去追，又觉得那姑娘怕是喜欢这面具喜欢得紧才会拿走，也就任她拿了，省得她不开心。”

　　小爷听得很是感动，追问夫君那另一次呢。

　　夫君一改方才温和口吻，拧着眉幽幽道：“为夫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做生意卖糖葫芦——”

　　坐在旁边的师父一口喷出了茶。

　　夫君被打断后赶紧递上手帕问师父有没有事，师父捂着头连声说胸闷气短要回房躺会儿。

　　小爷眼角抽了抽，还是没阻止夫君扶师父回去休息。

　　黑白两道的探花、榜眼纷纷领了赏钱，不出意外的，今年的白道状元还是丞相的父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