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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苍生竟何罪 ...

  •   十余载春秋,其实都是白纸一张。

      第一次触到剑是在瑞雪初霁的清晨,满山寒光似月色覆的一层薄霜。何念接过那柄剑的时候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在雪地里。他撑着剑鞘奋力站起身来,仰头张一双灵眸望何相之,心比银晃晃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木头似的剑柄入手温润,将何念被风雪冻得冰凉的手都捂得暖和起来。

      何相之并不取剑。他看着何念握着剑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不禁莞尔,欣欣然折枯枝为剑,立掌作一个执剑礼。何念亦学着比划一礼,转眼又是不堪重负地踉跄着跌在地上。

      他手里这剑并不算重,然于一稚子而言已如千钧。前夜刚下过雪,此时地面仍湿滑一片,何念先在冻土上跌得生疼,后是四肢不住地打滑,一时间竟站不起身来。

      他怔怔地坐在地上不发声响,抬着头与何相之深邃的乌眸对视,希求着师父如以往一样将他拥在怀里。然而直到他觉着自己快要被那双眼里的漆黑吞没,何相之都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言不语地注视着何念。

      何念瘪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师父……”

      何相之挽起一个剑花,脆弱易折的枯枝竟在刹那隐现出杀伐之气,恍若千军万马静默山间,却有血气凌霄,惊得老鸦乱叫,仓皇掠去。

      这才有了话音:“剑乃是至阳至正之兵,容不得软弱。便是此刻我容你一时,日后你的剑也不容你。”

      温蔼的语调一转,忽作厉呵:“站起来!”

      何念正不知所措,又遭了一吓,只觉积夜未化的冰雪都浸透衣裳,激得他浑身麻冷,一时竟站不起来。手中剑柄也仿佛不复温润,阴恻恻地溢出戾气。

      “师父……”

      刹那间的失神,恍惚魂魄在血海里浮沉。是千军万马厮杀过后的坟场,是烈火顷刻燎原而过留下遍地无名尘埃;月夜里毒药淌着鲜血芳香弥散,寒光抵着白骨刻下三千六百刀……

      何念想掩住眸不去看,那些景象却蛮横地撞入脑海,满心撕裂般的剧痛。

      他哭出来。

      软弱。

      “念儿,回魂。”呤啷脆响,回过神来时人倒是还坐在地上,只是剑不知何时落在一旁,击起钟磬般余响。

      “剑乃凶器,生而为杀。”何相之叹一口气,手掌在何念头顶抚过,后者顿觉神智清明许多,“你若镇不住它,最终只会反被侵了神智。若是别人倒也还好,只你须尤为小心——”

      剑乃凶器,落时即分阴阳……那为何用之?

      为什么?

      质问在脑海里回荡到振聋发聩,何念感觉到疼,可还在执拗地扪心自问,想要抓住隐隐约约的一点灵光。

      关乎信仰。

      “之所以谓弃剑,是再无有拔剑的理由了。”

      我为什么拔剑?

      为什么不随师父弃剑而去?

      是因为师父说过剑不准离身?或是仅仅为了博人一笑?

      是因为在恐惧中想要握紧一份安慰?是因为还愿想着恣意江湖?

      剑于我,算得什么?是炫耀的谈资,是自保的杀器?

      不是的——这都不是剑该有的气性。

      我拔过剑,杀过人,也曾为一人奋不顾身。

      剑是凶器,也是兵中君子。它为杀而生,却非为杀而出。

      十载砺剑,绝非是为迁怒一时——

      是想要保护师父。是想要保护每一个人。

      是想要有朝一日,也能如师父一样在世间来去自如,守得一方净土。

      剑是为此而出,所以才容不得软弱,容不得怯懦,容不得永远苟且在他人庇护之落。

      所以,站起来。

      “何念!”仿佛意识之外,飘飘渺渺的嘶吼渐而明晰,“你给我站起来——”

      张开双眼,何念所见乃是一幅堪称诡谲、乃至悚然之景象。

      宋缘道立在他身前,阴发血衣,气若淫雨。他背对着何念,双掌并于胸口,乌光湛然。先前那女子被数者村民阻于二人几丈远处,对付间虽游刃有余,却一时脱不开身。而那些村民一个个面如死灰,体色青黄,身上多有烈火烧焦或凶器贯穿之伤——竟是一群死人。

      “宋……”何念才开口,只觉嗓子发干。心神落定,身子慢慢有了知觉,他这才发现原来剑还在手心里握着,于是撑着泥地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

      宋缘道瞥见他起来,亦是松一口气,将掌中捏的诀一撤,刹那间乌光散尽,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死尸顷刻僵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你若再不醒,这张赶尸符也护不了你了。彼时我可是说走就走,绝不流连半刻。”宋缘道苦笑,顺手搀了何念一把。

      后者冲他一揖,精神一时回不过来,仍是蔫蔫的:“多谢。”何念转而朝女子的方向遥遥拜下去,嘶哑着嗓音:“晚辈唐突了,谢前辈指教。”

      女子轻轻哼了一声,不知算认可还是不屑。她并不多纠缠,只问:“上官修何在?”

      何念犹豫了片刻。

      “前辈不与晚辈计较,已是大恩,本不该隐瞒……”何念踌躇着,话便也半吞半吐,“还请问前辈与她是何关系?”

      那女子剑眉一横,眼里寒光盯得何念心下不由一凉:“与你何干?月满楼走失了一名弟子,我奉命来寻罢了。”

      何念思量许久,终究还是开口,言语极为艰涩,仿佛眼泪也要随之一起倾诉出来:“她……她跌下山崖去了。”

      待话音落定,却好像一下轻松了,微微昂首望着天边。

      “嗯?”女子脸色变了变,也不多作理会,少顷抬头望了望远处剑阁,转身便向之而去。

      “前辈——”何念突然放声,竟真叫得女子驻了一驻,“晚辈还有一事相问——

      “予度究竟是何物,为何引得众人相夺?”

      女子微微回眸,留予他一个不知意味的眼神,言语里却又带着几分不悦:“此言无须我来答。”

      何念怅然看着她远去,突然平静下来。

      “宋公子。”

      宋缘道一挑眉头,早准备好了托辞。谁知何念并没问他那张赶尸符,只淡淡地话音如风一般:“此事本与公子无关,公子能救我一命已是涌泉难报。之后的事……公子还是尽快回京为好。”

      言罢何念也不多说什么,把剑往宋缘道怀里一扔,径自向着风末镇中心处而去。

      那里,也正是屠戮最盛之地。

      他和宋缘道本不算有什么交情,后者有什么手段、是什么人,自然也不是他该管的。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将眼下这一口不平之气吐尽,若之后还有幸生还,再去寻师父所谓的“道”罢了。

      “站着。”宋缘道叫他一声,“你去做什么?”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宋缘道心底早猜明白八.九分,遂冷笑道:“你这是哪里来的侠客,赤手空拳去送死?”

      “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何念语气有几分讥讽了。

      “那他人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何念脸色变了:“宋公子,做人不可无情。”

      宋缘道眉头一扬,音调里总似带着漠不关心的冷嘲热讽:“愿听圣人指教。”

      此时不是计较他调侃的时候。何念狠掐了下自己指尖,深吸一口气:“那些人皆是江湖里混迹的。他们来风末,只是为了抢一样物件。”

      “是何物也?”

      “是——是我师父留下的一把剑。”刹那间口中仿佛晕开无数杂味,却无一不是酸涩,“不过一把剑罢了……他们却是要将这风末,化作白骨累累的坟场。”

      “然你又于之何补?”宋缘道抬手遥指,眉间锁的不知是轻蔑或是若有若无的关切,“你是能召龙王降甘霖,还是欲学刑天舞干戚?”

      片刻又笑了一声:“哦,也无干戚给你舞。”

      何念已然怒火中烧,嘶声道:“风末百姓遭此无妄之灾,只有我可与他们一拼!终不过,能救一个救一个……”

      “以杀止杀。”宋缘道嗤之以鼻,“你须会杀人。”

      “我杀过人。”何念语气突兀平静,眼角却悄悄落下滴泪来,“荼毒百姓之人,能杀,则必杀之。”

      “你会死。”

      “风末此劫,唯我可救之。故虽死,而成仁。”

      宋缘道阴沉下脸来,拽着他的手将剑柄塞进去,握紧:“你若是死了,我一张好好的符岂不白费——这剑送你了。”

      这是不再拦他了。何念将剑握在手里掂了掂——确乎好剑。

      “多谢。算我借公子的吧。”一面说一面重新裹了伤口。原本不算重的刀伤拖了一夜,又重撕裂一回,此时竟有些溃烂了。何念也不过暂为处理,待安定了才好寻些草药作敷。

      宋缘道声色不显,而眉间确实紧了一紧:“照顾好自己。”

      “我总无妨。倒是公子你——”何念牵起嘴角,竟露出几分异乎往日的洒脱来,“寻个好地方藏着,别殒了性命。”

      日过正午,灼烧遍地鲜血如火。昔日静谧安详的云州不知所踪,惟余明光下一片片暴戾的阴影。

      何念一路踉跄走来,早算不清手上沾过多少血液,满身素衣亦染作朱红——

      我杀了人。不像从前那次意外成杀,而切切实实是我亲手了结的性命。

      剑光流过的也不是一个人,是连自己都数不清的人、看不清的血、分不清的痛。

      是平生第一次破了生杀之戒,人不死,我不活。

      我不想杀人。可是只有这样,也只有我,能在此时、此地,尽我微薄之力,护云州哪怕半寸净土。

      剑在手中微微颤抖,几欲脱手而出。而执剑人依然义无反顾地握紧了剑柄,提腕,落下——

      是孤注一掷,是舍生相搏;是以死抵命,一死成仁。

      我已命债累累、罪恶滔天。

      我自甘堕落——

      是他们该死。

      我不忍看无辜之人伏尸遍地,血流汇入河海;不忍看白沙被贪婪染红,岩石滋长丑态。

      我不愿去想世上有多少人生杀予夺,游离惩戒之外;也不愿相信人性本恶,善意尸骨无存。

      是。天地不仁,圣人无用。

      所以只有握紧手中的剑——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身死乃休。

      十余年朝夕积淀的剑术,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施展而出,硬生生在乱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你们,你们……”

      踏在尸山血海之间,遍体鳞伤,双眼被鲜红掩去灵光。他终禁不住伤,跪倒下去,却仍拼尽全力从胸腔里迸出一声颤抖的嘶吼。

      “死有余辜——”

      灭尽苍生,若天下人如彼,则天下人死尽矣。

      桂暮丘,有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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