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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始终无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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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曾有数十狂徒,年少妄作,自命为侠,常举刀兵横行,肆虐于朝廷管控不严之地,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每日投石卜得一户人家,当夜便去杀人纵火,劫得财物,尽数瓜分。渐而发展大了,多时竟有成千上万之数,官兵已然无可奈何。而许多江湖上的名门正派,甚而有些朝中高官,欲托这些人暗地里做些明面上露不得的勾当,于是在剿灭之事上也不甚用心,致使这一伙人愈发嚣狂,竟到了敢直入官府刺杀在职官员的地步。
而桂暮丘古在和水之西,是一山水富饶之地,素有“西北江南”之誉——却也因此被这伙人盯上,数月间闹得满城风雨,民不聊生。时有志士,亦是年少轻狂,不顾劝阻,数日连下战书,要求与其头领决“生死斗”,欲为天下出一口恶气。谁知那头领先应了战书,至日却避战不出,只令属下将人团团围住。少年知他失约,破口大骂,终难敌众,被乱刀砍死。后来一伙人又将尸首悬于城头,吓得四方怒而不敢成言。
久之,和西人只得背井离乡,放弃了和水与沃田千里,至他处谋生。鲜有念家不去者,留在县中,便被义台人劫掠屠杀殆尽。
讽刺的是,这群人始终坚信自己是替天行道、义字当头,便自名“义台”,更树一大旗,上绣“义”字,出时往往携旗而行。
而就是这样一伙高举义字大旗、无法无天的匪贼,也就在桂暮丘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尽数灭绝。曾经山青水秀的和西,也在一夜之间化作尸骸遍地的坟场。其中尸体,无一不是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甚者连四肢、躯干都分散数落,形状极惨。无人知晓横行一时的义台为何覆灭,满城惨象又是何人所为。人们饭食之余常说:他们作恶太多,没了心肝,遭天谴——叹叹!他们终归也不过少年人,怎奈太伤天害理。时亦有歌谣为叹:“少年谁家子,挽刀向和西。义台望天道,风摧几别离。一夜枯白骨,黔首死素旗。悲来无所叹,叹亦不足惜。”这歌谣里的“黔首”却是双关之语了:一是指百姓死于义台的杀戮之中;二则是叹义台诸少年,早早埋没了身名,却致使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念及义台所造之杀孽,又有多少父母、儿女天人永隔?何其悲也!
从此和西便成了凶厉汇集、极阴之地,人多避让而行。又常有贼寇抛尸于此,引来猛兽盘踞,遂更让人不敢踏足了。久而久之,再无人记得“和西”这个曾极尽富庶的名字,也再无人知晓如今这条鲜血流淌的和水曾哺育出多少田野生灵。
一切繁华走到尽头,都只剩下草木间寂寥寥一座枯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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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的灰暗,好像漫无边际地充盈整片天地。空旷,阔大到不知其边界,亦无所谓下上四方,只若天地又合拢成一个混沌,有无不分。远处绰绰落着许多黑影,仿佛人形,或行或止,浪潮般耸涌。
我死了么?
他蜷缩起灰蒙蒙的身子,有些惊奇地发现动作间没有牵起丝毫痛感——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幻影。
我死了啊。
他想起前一刻还在眼前乱晃的刀光,脚步沉重到要被一柄剑压垮。满头满脸的血,满身满心的痛,天地好像朝他身上压迫下来,撞得他咳嗽不止,五脏六腑都要随着鲜血一起呕出来。
我死了,师父怎么办……哦,已经没有师父了。
我除了生命一无所有,终于也将生命弃之不顾。
“君以为死系何物——”一个声音突然横插而来,似柔非柔,有情偏生无情。“是气绝息止?是白骨化灰?还是魂魄不知所归?”
他一惊,浑身微光都不觉稍敛了几分。
“何人?”
那声音轻轻哼出一笑,“君且唤某声‘灵亓’罢了。”
灵亓……两个字在不知是心头还是口中生涩地翻过几回,他开口,自以为道出了声,实则此处恐怕本就无形神之分——
“这是什么地方?”
“君以为兹系何处?”灵亓反问他。
“是阴司地府?是死者当来之处。”
“君不确切么?”
何念垂了垂头,“我不知。”
“君还以为君是死了?”
“我没有死么?”
灵亓沉默了一会,突然很浅、很浅地笑起来。这笑显出几分女儿态,只是声音仍叫人分不清阴阳。“且认兹作地府罢。”
最后一字落下,几乎同时,呼出一声悠悠的叹息。“君且以为君死了罢。”
周遭变得湿润起来。何念茫然地抬起手,凉丝丝的,袖口已然湿得半透了。
“下雨了?”他问出口,却没觉得惊讶,仿佛已经失去了在心底掀开波澜的力气。“地府也会下雨?”
“非彼天地有雨。”灵亓似永远平平静静,话里话外却总触在何念心底某个不知的角落,引得他思绪结作一团,堵得发重,又疏理不开。“是君心里有雨。”
“何以见得?”
“于君眼前见得。”
何念叹一口气,“我不懂,望先生明示。”
“有始乃有终,有始必有终。君分明见得终,何为为其始?君在兹,非天地使君至,是君心思自使至。”
“先生是说,我自生至死,自始至终,所经历的一切——皆是我自己所造?故今落在此处,亦是我应得的下场?”
“始终,亦有大始终,亦有小始终。”声音缈然,似乎远了几分。“君可见得人影?向彼处去。”
何念闻言抬眸,隐约望见的便仍是远处黑影,似人,而观其态度,又只类野兽。他犹豫稍许,应了灵亓一声,还是起步向远处行去。
步履飘甚,好似身躯都没有重量,只携着轻气一缕。他甚而觉不出脚下的地面,只觉自己竟像习武之人沿经络游走的一道气息——列子尚须御风,他却在这片诡秘的天地间寻出几分“逍遥游”的自在意味。
就这般朦朦胧胧地飘了许久,那片黑影仍遥遥晃在远处,竟不见近。何念正惑然,却觉脚下微寒,驻足低头,眼前便突兀映出一条河来。
这河极长极宽,而不知其底。上不溯其源头,下不见其没处。何念不过刚刚踏在浅滩,水将过脚背罢了,而对岸隐于远方,与黑影混同,望不分明。
灵亓言语再起,便也是在此处。
“上善若水。”看不出清浊的流水在何念脚边泛开一圈圈皱纹,像是被人从暗处推来——是灵亓么。“君不妨涤尘于兹。”
洗涤风埃么?何念俯下身去,那水也是墨黑一片,照不见身影。他低头望着自己双手,讽刺地笑出来——也不知是涤埃,还是涤罪?
“君以为手上所沾是罪,亦或是尘?”
何念不答。灵亓也没再问。
他迟疑地探出手,在水面上轻轻一点。
好烫!不像是水,倒像有火焰燎过。头脑里一片翁鸣,意识有刹那的游离。恍惚眼前又是如潮涌一般的血海,耳旁割过的风里卷来刀剑吟啸,马蹄落处震得黄沙四散——
何念猛地缩回手来。
他怔怔地盯着那水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将双手再度没入水中。
这回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灼痛。河水柔柔地顺着指节流过,几许凉意激得何念心神一片清净,与先前迥异。
“怪哉?”灵亓复幽幽地开口,仍教何念揣度不开言语中若有若无的深意。“君往远处看。”
何念闻声而望,眼帘里映的还是那些黑影,只是这回看清晰了。那并非全黑,而稍散着微微的灰芒——是一群蜷曲佝偻着的人影,半身都浸泡在河水里,面部皆是模糊看不分明,可姿态却狰狞着仿佛极度痛苦。
“那是什么?”何念问。
“与君同者,又与君不同。”
何念这回有了几分揣度,“他们亦是地府里的魂魄吧?此河——是忘川否?”
“君以为兹系地府,彼河便是忘川。”
“先生——先生莫戏弄我了。”何念有些丧气地坐下来,任身子浸在河水里。
“非也。”水面掀起几分波澜,不知是何人拨弄。“始终者,君为其始,乃有其终。若君以为兹系地府,彼系忘川,然也;君心中有雨,则彼天地有雨也;君来此,非某使君来,亦非天地使君来,是君自来也。故君此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过往一思一念系之。
“而天地自有始终,为君所弗乱。譬如兹水常在,非为君流,但君涤之尔;兹雨常有,非为君生,但君遇之尔;兹府常存,非君所造也,但君至之尔。故天地造化万物而不为所动,其间事亦非君可道也。
“某言语至此,复问君:君以为死系何物?”
“可——”何念猛一抬眸,眼底困惑分明。“不是先生召我来……”
灵亓低低地笑,话音里好似有几分不悦,仿佛责之不可教,“是耶?”
随着灵亓话音的上挑,何念渐觉头脑昏聩起来,本就尚未醒悟的意识纠作一团,愈加纷乱了。不知是否是错觉,五感仿佛在一点点模糊下去。而待何念终于能够确认,他已觉不出身下的河流,耳畔只余下灵亓幽幽一语。
“君未尝想,某不过是君枉自言语而生一幻梦耶?”
是耶……
是耶?
榻沿上搭着的指尖颤了颤,微微蜷起。清秀眉目皱着,勉力揭开一道缝,又重重地阖上。
何念撕开黏在一起的两瓣唇,无声地吐出半口气息,作出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口型。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