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夜尽日含烟 ...

  •   在太阳未起,风雨未息之时,风末镇还只是一片漆黑。纵偶有几点灯火,也在数步之内被黑暗尽数吞没。

      风末镇北边,孙府。

      自孙家命案而起,此处已成了人人避讳的凶宅。更何况此时太阳未升,又刚下过雨,周围自然是一片凄清死寂。

      而此间任何的异响便更引人注意。

      “咔。”

      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在幽深的夜阑中被无限放大。其来源是一个人,或言,是一个人脚下踩着的碎瓦。

      这人浑身都裹在黑衣里,显然是想潜入夜色。然而他远远不够灵敏的行动和紧绷的神经却使得他犯下了足以致命的错误。

      脚尖触到瓦片的瞬间,他就意识到失误,毫不犹豫地仰身后跃。这期间风声和紧张阻塞了他的耳朵,是以他没有听到空中的响动。

      “呲。”

      然而当他稳住心神,再去细看先前所在之处,只见那块瓦片左侧,孙府的外墙上,深深地嵌着一枚铜铙。他先是一惊,脚下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极尽目力去寻掷铙者的位置。

      许久未曾发现什么异样,那掷铙者似乎是离开了,再无动静。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一抹冰凉悄无声息地抵上他后背。

      “谁——”他连半个字都未叫出,就被人自身后拿布捂了口鼻。他竭尽全力挣扎起来,突觉后背一阵刺痛,却是那人手中兵器扎进了皮肉。

      只听那人开口了——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能听出来是个温雅的女声。只是那语气太过清冷,仿佛凛冽寒风里飘下一席雪花。

      “我问你一事,答上便放你离去。”她双手松了些许,语气里加重了威胁或是警告的意味,“现在这镇子里,至少有十人可挥手叫你化成灰。你若想喊,把人都引来,待我松手就请便吧。”

      片刻后他终于平静下来,点点头以示配合。

      女子松了手。

      这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身后去。他自知不是对手,因此也没想着趁机偷袭——他还不想死。

      转过身来看清了这女子模样。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她手中的兵刃,是把柳叶小刀,比寻常所见的飞刀还要小上几分。只是这飞刀此时没有飞出,而是夹在了使用者手中。

      女子的手多半掩在袖中,只露出一点纤纤指尖。不同于许多人夜行所钟爱的黑衣,这女子上身着的是件玄色短袄,而下身则是绯红色裙。裙上绣了些暗纹,借着仅有的些许光亮泛着润色,看不清楚,像是些圆形花瓣。

      视线再向上移,便看见了女子的脸。她并未蒙面,似乎也毫无掩饰身份之意。一双微眯的狭长凤眼,一点似笑非笑浅朱唇,眉头轻轻一挑,舒展开眉间一朵梅花钿。虽无倾人城国之貌,然落在眼里也算得惊艳。

      “月满楼,‘竹扇子’,可听说过?”

      他听这女子说话,听着听着便不禁战栗起来——他显然是知道“月满楼”这三字之意思的。

      “你是……你是……”他脑内一片空白,支吾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女子的装束终于和他印象里的名字重合,他压低了声音,“你是‘梅’!”

      月满楼听在寻常人耳朵里,便只以为是颇负盛名的青楼;可落在江湖人士耳中,便知这实是一门派:专收女子,长于暗杀与刺探。若是男子欲入其门,便只有一途——入赘。

      而更为人所知的,便是月满楼“梅兰竹菊”四君。其中“竹”自然正是用扇的上官修,而“梅”便是眼前这女子了。“梅”作为四君之首,本身也颇不寻常:无人知其名——甚至据传连月满楼主都不知——只以“梅”作为其号。

      梅此时却显然无耐心听这人啰嗦,她复问一遍:“‘竹扇子’,你可见过她?”

      “我不知……”

      梅稍一皱眉,指间拈起柳叶刀,淡淡道:“那你便无用了。”

      他又怎顾得上声音高低,嘶声喊了出来:“不……求你!我不能死——”

      寒光乍现。

      梅利索地避开飞溅的血液,将人逐渐不能动弹的身体拖进湿漉漉的草堆里掩上,又回到原处翻翻土将血迹盖了。事毕,眉头更蹙,自语道:“怎这般不安分……”

      她身形诡异地飘了飘,又消失在黑暗中。

      于此同时,亦就在孙府不远处,一个白袍的人听闻响动,轻轻地“噫”了一声,手指间把玩着几根算筹,向这边走来。

      “势乱,人亦乱……有趣。”

      他自腰间布袋里取出三根算筹来,不知怎么摆弄了数下,口中轻念些什么,倒有几分街道上半吊子弄骗术的模样。可他与那些江湖骗子之别便在于:他此举真有其效。

      不过顷刻,那木制的算筹上便燃起了火苗。他寻着处枯草堆积之处,似是随手一甩,几根算筹落进草堆里。那火也是奇特,不论雨后阴潮,遇木即燃,霎眼间窜起丈许高。

      白衣人抿唇笑了,一袭白衣被火光映得灼目。

      黑夜之后未必会是黎明。即使熬过了黎明,太阳也未必能够升起。

      风末镇是在烈火中惊醒的。

      谁都不知刚下过雨,怎会有火灾发生。更奇的是这火起自八方,渐而向中心蔓延,分明无甚东西可烧,却偏偏蔓延得飞快,仿佛有一根线,在引着这头恶兽扑食整座镇子。

      镇中百姓,起早的,皆是慌乱,卷了细软夺门而出,只管先找个空地方避灾;起晚的,或是惊醒,慌不择路,或是干脆来不及清醒,便在半梦半醒之间被火魔吞了性命。

      一时之间,呼救声、惨叫声纷起。火舌一扫,刹那间便是数条人命。虽有壮士欲挑水灭火,然奈何火势极盛,云州本缺水之地,前夜雨水又尽渗入干渴的土地里,是以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而那许多在镇子里潜了一夜的不速之客,此时也都藏不住了。但见各色的人影——其中自然以黑衣者居多——自屋里、房檐,乃至地下窜出,一个个落到街上,竟有数十人之多。

      他们彼此倒不意外其他人的出现——这镇上可是有大宝贝,若非变数实在太多,便是来百人千人,便是天下江湖之人皆来,也未可称奇。

      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被称为“梅”的女子静静观察着他们。随着目光的移动,她口中念过每一个人的名字,时不时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

      “‘竹’究竟到哪去了……”她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今日这地方,必将血流成河吧。”

      镇子里早已乱成一团,胜云客栈的门却仍旧紧闭着,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之无关。

      何念端坐在自己的屋子正中,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他眼角似挂着点点晶莹,可又像是没有。腰间没了那把怪异的剑,空荡荡的,他身子亦因没了遮挡而更显瘦弱,只若薄薄的一张纸,在火焰弥漫之中静待死期。

      “救命啊!”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什么予度?我不知道你们说的……”

      “不……求你……”

      “啊——”

      他能听到外面传来惊慌的喊声,还有其后恐怖至极的哀嚎。

      予度,又是予度。

      他的思绪又回到前一夜去。失去了主人的弃剑斋,如断翅的鸟儿一样坠落的师父……断崖上指天斥地的剑。

      一夜的混沌并未让他忘掉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孙府发黑的血液还覆在他眼前,曾深埋了无尽牵念的剑阁已疮痍破败。无论是人,是物,都已非昨日,他将去哪里呢——他能去哪里呢?

      不若在此,任火海吞没了吧。

      门外客栈里传来栋梁倒塌的声音,何念屋子的门也渐渐燃了起来。不知为何,火焰在满是木材的客栈内反而蔓延得慢些,火势不再那那么迅猛,落在何念眼里却仿佛死前最后的煎熬。

      他缓缓站起身来,嫌火烧得太慢似的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客栈的二楼已塌了一半了。

      何念伸出手去想捉那火苗。

      门却突然被撞开了,一片快要和火焰分不清彼此的红色,顶着熊熊烈火冲了进来。

      待何念回过神来,他已被人撞倒在地上。

      “你疯了?”

      何念本就呛了烟,此时被人一撞,仰在地上咳嗽起来。

      “咳……你放开!”

      来人却并不听他言语,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衣,往何念身上一裹,紧紧地拽着他手腕朝屋外跑去。

      外衣上浸了水,贴在身上凉凉的,总算将何念激得清醒几分。然而他脑子里还是麻木一片,双眼干涩地睁着,漆黑的眼底映着火光。

      夹杂着咳嗽的低喃在燃烧的噼啪声中微不可闻:“留我一人,不好么?”

      那人显然并未听清,于是便凑近些许问他:“什么?”

      何念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却忽然被身边人一把推了出去。他踉跄了数步,两腿一软跪坐下去。再回头看时,原本所站之处已被燃烧的残骸埋了。

      推他那人自己反而慢了一步,眼看要被砸中。好在此人实在敏捷,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了头顶的坠物,几步蹿到何念边上,一言不发,只强行拽着胳膊把他拎起来,二人一起跌跌撞撞地绊过客栈的门槛,摔在了街道上。

      而此时街道上尽是奔走的人:有亡命的百姓,自然也有早已大开杀戒的江湖散卒。胜云客栈此处,或许因着火势颇大,倒是无人前来,一时间只二人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何念揉了揉被熏得模糊的眼睛,这才看清边上那人竟是宋缘道。宋缘道一手抓着他,另一手拎着剑——方才他便是用这剑挡的坠物。

      稍爬起身,一低头才发觉自己身上还披着宋缘道那件自己绝不会穿的红衣,何念一把将外衣扯下来,扔回宋缘道身上。他自然摆不出好脸色:“你不是走了么?”

      宋缘道亦起了身,眼中竟是出离地愤怒:“如你所见,回来了。倒是你——出何事了?若是我不来,你还真打算把自己烧死在里面?”

      何念垂着眸子,漠然道:“我的事与你何干。你不该回来。”

      “你!”宋缘道脾气上来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于是顿了片刻,“草率轻生,你师父就是这般教你的?那他未免也太不配为人师!”

      这一句话直戳到何念痛处。他猛地抬起头来,怒目道:“你知道什么!”

      宋缘道冷笑一声:“我不知别的。但我知你若求死,便是辜负了你师父。”

      早被蒸干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宋缘道惊奇地看见何念突然颓了下去,也不再与他争,只沉沉地吐出心里郁的一口气。

      “你不知……”何念紧紧攥着自己素白的衣襟,言语间分明带了哽咽,“我师父,他走了。”

      “他说的对。我,本身就是灾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