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7、身是客

　　最后一问话音未落，花照影便被挤出了梦境。

　　太急了，急到他魂魄被顶出来，询问的神情却还木呆呆凝在一张狐狸脸上，等待梦中的回答。

　　床榻那边传来肉身翻动的声音，然后是细而碎的衣料摩擦声，沉而缓的呵欠声。外面天光大亮，花照影卧在吴奕用棉被堆成的狐狸窝里，探着脑袋去看床帐里的那道人影。

　　床帐合拢着，他只能看见那道模糊的影子坐起身来，头颅微微低着，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手指插在发间，很久，几乎凝成一尊石塑。

　　做什么呐，别是支着脑袋又睡着了吧，可是现在睡着有什么用，自己灵力用光了，也进不去他的梦了。

　　都怪这天，亮得这么早，天公若能好心施舍一些长夜光阴，他何愁问不出答案。

　　不过这人又要睡的话，会做什么梦，还会失魂落魄地往火光中走么，那么多美梦不去做，偏偏要梦见自戕，天底下有什么比性命更珍奇呢，投了个人身，为什么想要扔了，书生都这样柔弱善感的么，哦，他醒了。

　　青色的布帐缝隙探出一只修长的手，将床帐撩起来，挂在铜勾上。

　　吴奕换了衣物去洗漱，并未发觉狐狸在偷看。

　　花照影趴下来，尾巴微微摇晃。

　　他新积的灵力已然在梦境中用尽了，好在身上被道士打出来的暗伤好了个七七八八，再度积攒也不会那样缓慢，再隔一日，又能入梦了。

　　吴奕收拾妥当，向花照影走去，手中托一叠温热的吃食。

　　花照影是只好养活的狐狸，并不挑剔饭食，从前修炼到了要紧时候，腾不出时间吃东西，十年百年腹内空空都是常事，偶尔松懈了，才会捉只山鸡，或者顺些果酒。苦僧一样的生活，他早习惯了，如今有温汤热饭，还挑剔什么，唯一的不好就是吃完了书生的东西，少不得要被人揉搓一顿，这也不算难以忍受的事情。

　　吴奕会将他抱在腿上，先是搔一搔下巴，前胸，再转上去顺他脊背上厚厚的毛，然后是头顶柔软的耳朵，两只耳朵轮番握在手心里，细细磨。

　　花照影伴着吴奕看书，作画，画的是门前那株梅树，梅瓣像血点一样洒在枝干上，后面是茫茫的雪，还有无尽头的白色山峦。

　　火盆燃烧着，画纸之上墨痕未干，便被吴奕投入其中，飞出呛人的黑灰。

　　那么好看，为什么要烧掉。

　　花照影歪着头，看见吴奕的脸映在火光中，一半明，一半晦，昏昏的光亮跳跃着舔舐他的脸。

　　再入梦。

　　这一回的梦境平和宁静。

　　花照影穿过错落楼阁重重宫宇，来到一汪碧湖前。

　　吴奕化为孩提样貌，身量小小，背对着他，睡在湖心的小亭中。

　　梦中之梦。

　　花照影分出灵力注入吴奕梦中身躯，于上方凝出一面光镜，投映第二重梦境。

　　镜中是幼时的吴奕，躲在高大的金柱后面，肩膀颤抖，面孔雪白。

　　他的瞳仁中映出一个华台高坐的男人，那人笑，骂，抽出腰间的宝剑，斩杀着脚下顺服跪倒的模糊人形，旁侧垂首侍立的黑影子将剩下的生者拖出大殿，哀嚎声，求饶声绕在殿外，惊醒倦鸟。

　　男人困乏似的，揉捏深皱的眉心，那双满布戾气的漆黑眼眸蓦地张开，冷漠的眸光射向柱后的吴奕，花照影听见那人骂道：“废物。”

　　光镜碎裂，吴奕眼睫颤抖，终于醒来。

　　花照影戳戳他的脸。

　　从前是小书生，现下是小小书生。

　　小小书生还未从噩梦中清醒，默了半晌，脸颊慢慢红起来，问：“你是何人？”

　　“圆你愿望的人。”花照影答。

　　吴奕却摇头：“哪里有这样的人，能够让人如愿的只有神仙，我没见过神仙。”

　　“没见过，便没有了么。”花照影伸出手，于指尖催出一朵花来，“见过指上生花么。”

　　小孩子到底天真，被唬住便开始相信：“神仙帮人实现愿望，是不是需要供奉香火？”

　　“不必。”花照影笑笑，冒出些狐族的顽劣狡黠，随口捏了个谎，“我看你乖巧，才来找你的，说吧，你想要什么，我全给你，只是你要永远乖乖的，我在天上监看着你，你若动恶念，我便将给你的东西变作泥土。”

　　吴奕低着头，思索着道：“我不想再听见那种惨叫声。”

　　不再听到？也简单，待到灵力完全恢复了，替他放个清心咒，只要力道够了，便再梦不见那些声音了。

　　花照影继续问道：“还有么？”

　　“还有就是，我想画画，想出去……”他顿了顿，很纠结似的，补道，“不，还是不出去了，可是总要变一变，这样，不好。”

　　他的眉头皱成一团，说不清究竟是想出去，还是不想出去。不过，无论想或不想，在花照影遇到长成青年的吴奕时，吴奕已经离开了梦中长住的殿宇。

　　若他想回去，那便想办法打听清楚梦中是何地，再将他送回去，花照影想。

　　孩子模样的吴奕仍陷在左右两端，花照影催道：“吴奕，小书生，快些选啊，我就要回天上了。”

　　“想好了，我不能出去。”吴奕仰起脸望他，“可我不是吴奕，也不是小书生，您认错了人，我姓司空，单名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