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56、小怪物

　　万年前的天地浩劫虽已过去，却不免留下深重的瘢痕，仙妖争斗止休，最终妖境之门被封，天上界一样被过量的血流带走半数生气，继而失却往昔的赫赫威声，缩作六界之中寻常的一隅。人间脱胎于天上界，犹如母体分娩而出的脆弱婴孩，呱呱啼哭，薄若新叶，偏偏成为挡在上界身前的无辜屏障，于是常有上界仙人降入人世，或者落为护佑一方太平的神祇，或者深居神山，收下身负仙根的人族幼童为弟子。
　　玉郎君确然是城池的护佑者，他身宿幽深湖底，是一位年轻的小神。自他来后，城中久无妖孽侵扰，也无厉鬼噬人，其中功劳，缘自玉郎君镇日加守的护城结界。
　　不过，那些安宁顺满，早已成为百年前的记忆，百年过后，城中结界渐渐松动，甚至染上源头不明的邪气，偶有妖魔饿鬼寻隙而来，悄悄吞下生人骨肉。
　　玉郎君的神力渐渐衰弱下去，这是护城小神无从避免的运命，待到生气耗尽，自有下一位小神降世。
　　像这样消磨殒命的可怜神仙，花照影多年周游山川河海，列国城郭，也曾见过许多个，他们虽被称作仙人，受享供奉，其性命却如同用作消耗的草纸，不比寻常凡人尊贵半分。或宿于庙宇石像，或封于深湖长河，以精魄作结界，笼罩一方天地，困囚方寸之间，直至死亡，不得脱出半步。
　　肩舆轻轻摇晃着，花照影将盖头覆上，右手持一柄绣有牡丹纹样的团扇，扇沿遮挡半露的红唇。
　　扇下传来人言：“你当真要去吞那小神？”
　　轻飘，沙哑，那日狐狸洞中，梦内，不怀好意诓骗他的声音。
　　花照影将团扇掩得更深，神情藏在盖头下，莫测：“将死的神仙怎吞不得，吞下他，四尾便可修出。这些年我吞过多少妖精，你不知道么，你也高兴的吧，神仙的肉，抵得上十数只妖物。”他扬起嘴角，尖尖两弯朱红，“你想让我修出九尾，九尾出，你便可脱出这具皮囊，自由来去，从前你设计我，诓骗我，不也是为了使我生尾么。”
　　“你的第二尾，需要七情初开之后，落下的伤心泪。七情不开，与兽何异，走兽只需一尾，可你甘愿做只走兽？”
　　“走兽有什么不好，小怪物，你这样讲，只是为你自己。”
　　那道声音停顿了，片刻之后又嗤笑似的反问：“谁不只为自己，活着的东西，哪个不为自己谋算，我想从笼子里出去，有什么错。”
　　花照影看着盖头边缘缀着的金色流苏：“奕哥哥做事，便不只为他自己。”
　　“所以，他死了。”
　　那点金色愈晃愈花，成为一个模糊的光点，像云层之内不肯露面的太阳，他的太阳一样被遮挡、被磋磨、被坠落。空落落的天，阴沉沉的云，日光总是要亮不亮，所以行事修行，何必再有顾忌。
　　“小怪物，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