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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当风带 ...

  •   夜沉如墨,灯盏煌煌地映照狐狸泪湿的双颊。

      一室墨香氤氲四散,灯下的书生专注执笔,于细绢之上绘出一道纤长的墨痕。

      桌旁立两盏烛台,蜡烛通红,烛泪相拥,凝作傍晚的乱云堆,花照影的眼泪是莹亮的露水,坠在漆黑的花叶边缘,长夜将明的时候便一颗一颗接连掉落,待到湿痕蒸干了,就化作素绢内中不再消亡的星子,去纸笔里复生。

      窗外的月光愈发惨淡,白昼将至,万籁醒在日轮前头,虫和鸟跃跃地鸣叫起来,风吹过窗下的矮草,伴着不知名香花的气息。

      窗内的蜡烛静静燃烧着,烛花难得爆开,压下花照影喉咙中的呜咽。

      “为什么哭。”

      第二回,吴奕这样问,搦管的的手却未曾停顿半刻,他低着头,眼睫打下两片幽深的阴翳,笔锋下浓淡起伏,曲痕蜿蜒,勾画出一个半成的人形,线条模糊暧昧,但看得出画中人端正坐着,两手交叠,规矩拘谨地落在膝上,再向上是泉一样的发,丝发两端,身后长桌一左一右立一对红烛,烛苗沉默,映红少年的耳垂。

      少年仍旧哭着,一滴泪要掉不掉,手指想要拭泪,又怕毁了作画人的细观,只好滑稽地弯曲着,牢牢扒在膝盖上。

      “你要我走。”花照影定定望着灯影下吴奕细长的指,指不动,腕轻挪,手中软豪以中锋行出一条匀长的线。

      是衣纹。

      他画他,衣带当风,坐着寻常矮凳也像端坐在皑皑云巅,或者画中人于他心上本就端坐云头,遥遥地放出神祇仙子的宝光,纸上虚形不过造化施来的哀悯,于是描画得格外仔细、格外缓慢。环佩、衣纹、发丝,借软豪寸寸攀延,水波一样的衣纹游荡着,仿佛下一刻便可脱出绢布,拂到他的胸膛来。

      他任由水波将身躯包裹,柔软、天真,却使血液与眼神一点一点凉得吓人。他的动作停顿了,抬脸,露一个寻不出情绪的笑:“走了有无边修行,再不会遭到他人的欺负,所以,为什么哭。”

      狐狸抽噎着,肩膀颤抖,如同无意闯祸的幼童,懵懂又惶恐地答:“不知道。”

      吴奕看着他,又低头,画笔续上未完的线,语音刻意冰凉,却仍旧泄露一点慌乱的轻柔:“别哭。”兴许自己也发觉,便找补,“眼泪晃眼,画上去不好看。”

      “好看,好看,你只知画出来好看,你怎么不看看我,画外面的我,你的愿望是为我画像,所以除了画像,什么都不顾?”花照影终于忍耐不住,酸涩的苦水河流一样倾倒,整个人却像被火焰灼烧过,眼眶红热,心火熊熊,“你是不是忘记了,画完最后一幅像,我就要回去了,你要我回去的。”

      他复述着书生说过的话,有点哭音,恃宠而骄的委屈:“就在方才,你说‘这便是我的愿望’,你还说‘画完了,你就回山林吧’。”

      “回山林便好修行,人间喧嚣,炼不化腹内的修为。”

      “可你要我走!”狐狸不依不饶,抓住一点撒泼。

      一双含情目,盈盈缀在画中,闪烁的泪光留在双颊,笔下一丝一毫,未曾抹消。吴奕专注地看着笔下的泪:“你若想起我,修行好了自可回来看我。”

      “骗人。”

      “怎么骗人。”

      再落笔,朱唇已成,画外的唇瓣却兀自开合,吐出三个字:“你会死。”

      书生描着心上人弯弯的长眉,闻言只是笑:“凡人终有一死,百年之后,轮回转生。”

      花照影抓着膝间的布料,低着头,水意暖热凸出的指节:“我知道的,你早定下,从第七年开始算,到这一年……所以哪里有什么修行好了回来看你,来看你的坟茔么。”

      “你如何知道……”

      吴奕抬眼,却见花照影小兽一样扑过来,隔着书案将头颅拱进他的怀里,怀中脑袋撒娇似的蹭了蹭,蛮横又矛盾:“我回去修行,可能三五月,可能三五年,不过不会比五年更久,炼化修为不会耗费太多时光,待我回来了,你不可以老,更不可以死,若是叫我看到你的坟冢,我便将你尸骨挖出来,囤起来啃干净。”说罢,犹嫌威胁不够,“别以为魂魄就能逍遥了,我还会抓你转世的魂魄的,若叫我找到你那转世,我就,我就……”

      慌不择言,狠话脱出口去,反倒讲不出所以然。

      剩余颠三倒四滑稽呓语,俱被吴奕轻轻堵住。

      吴奕回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应:“好。”

      花照影抬脸,用朦胧泪眼仔细看过,犹觉不安心,正待苦想更加妥帖的威胁,便被吴奕放开,面前的书生重新拾起笔,向他道:“好了,四个木盒都不作数,我只等你,不过,画还未作完,你且回去,叫我对着你好好画完。”

      吴奕握着笔,一切落在眼底,又执意不去多看。

      他携着惯用的妥帖浅笑,细细描摹狐妖的乌发,耳畔又传来细小的呜咽,这夜的狐狸仿佛是水捏的,只在今晚,轻轻一戳,便源源地流出汩汩的水液。

      叹息着,他道:“既答应了,怎还哭。”

      “我不知道。”一样的回答,只是这一次格外急切,唯恐心底话不能交代似的,“坐在这里便想哭,被你看着,被你画着便想哭,我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有火在烧,有石子在跳,看一眼你,便烧,便跳,偏偏不知说什么,如果你一直画不完便好了,可是为什么盼着你画不完,说不出,可是如果说不出,总觉得有什么要消失……”狐狸语无伦次地絮絮说着,声音愈来愈小,最终吐出一句简短的疑问,他看着对坐的书生,如同看着自己话语中蒙盖纱雾的情愫,“画我便要看着我,永远画不完,便永远看着我,我想你看着我,为什么。”

      “为什么。”

      吴奕重复着狐狸的问句,笔墨于发间洇出一朵花,他将笔放置笔搁上,过急,从容不复,几乎摔出脆亮的响声。他任由发丝垂落,遮挡微红狼狈的双眼,手指拂过微干的线,在唇畔,挑起复落下,无人知晓的笑,放过之后再无人知晓地安静消散:“那便不知道吧,不知道最好。”

      不知道情起,自然不知道情伤。

      要走,便不要携上半分人间的优柔念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当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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