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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三春尽 ...

  •   枝影摇晃,道人换回惯穿的道袍,披携一身夜露。

      酒肆仍旧挑着歪斜的旗,一壶好酒煮得滚烫,倒在酒碗中,散出浓白的烟。白朗坐在宽凳上,脊背闲闲倚靠木柱,右手持了酒碗,遥遥与远道的玄光撞杯。

      少年郎朗轻快地打起趣来:“行的什么路,竟得了姑娘家的剑穗。”

      玄光低眸去看,这才发觉狐妖偷偷系上的怪东西仍旧挂在长剑上。那是一枚茸茸的小物件,红丝线编成圆圆的狐狸形,尖耳长尾,细细的嘴。丝线小狐狸跟随剑身的晃动碰撞着玄光的手背,圆肚皮不知塞了什么,小鼠一样吱吱不停。

      玄光取剑放置桌面,热气蒸了一头一脸,到底没有解下作弄人的小物:“你于此处等我,有什么话说。”

      “倒也没什么大事,这些日子还算太平,不需要操心,闲下来了,便想问问你盯上的那只小狐。你跟了许久,可曾跟出什么道理,那狐狸究竟是不是媚狐?”白朗饮下一口酒,任由酡红爬上鼻尖,昏昏酒气中他打量着玄光,从发冠到鞋履,蓦地,眯缝着的醉眼放出诧异的亮光,随即弯完作半月,狡胜妖狐,“怪不得闻着怪怪的,是狐狸味,剑上身上全都是,你这是刚从狐妖那里回来?”

      狼少年自顾自笑开了:“这么浓的味道,怕是得厮磨耳鬓,快说,他是不是施了狐媚术,你的元阳可守住了?”

      稚气未脱的妖物笑得颤抖,笑声高亮地响在寥廓的四野,专注温酒的酒肆老板娘不由挑开单薄隔帘好奇张望着吵闹的客人,一截鲜红蛇信子悄悄探出菱唇,捕捉灯下飞动的小虫。

      玄光端坐着,手指抚过剑鞘的纹路:“要我与你醒酒?”

      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惹得白朗本能一颤,炸开汗毛,脑中回想过从前“醒酒场面”,立时摆手推拒:“不了,还是讲正事,我不笑了。”他收起笑面,“那只小狐狸,他究竟是不是媚狐,若不能断定,你当如何?”

      当如何,是留,还是像从前一样,毫不留情地杀掉失却神智的癫狂妖物。

      玄光看着那枚滑稽的剑穗,眸底携一点隐晦的温度:“他非媚狐,但是修行之法确然蹊跷,日后如何,我心中已有打算。”

      “你总不能日日躲在暗处窥看他,你不修行,不捉妖,不酿长命酒?”

      “待镇中的事做罢了,要去旁的地方,我便将那狐携在身边,仔细看顾,不叫他因修行惹祸。”

      白朗倾了倾空空的酒碗,懒懒地回:“恐怕他是不会愿意的,不过愿不愿意哪里由得他,没有因修行蹊跷命丧剑下,已算万分慈悲。你肯留他在身边,也算他的造化。”

      “他若不愿,也可不留,那小狐心思纯稚,方才分别时我已叮嘱过他。”

      短暂的片影袭上心头,半个时辰之前,狐狸怀揣生魂将要推门归家之时,玄光曾将他叫住。

      彼时狐狸竖着尖尖的两耳,双眸朦胧叠雾,恍惚间就要被门槛绊倒。玄光拉住他的手臂稳好身形,将神思不属的狐狸拉回昏黑的长夜。玄光看见狐狸腹中未化的灵气,本应缥缈的白雾堆叠成浓稠的液滴,满满积在丹田,若是寻常灵气,完整化去不过几息之间,然而小狐腹中的灵气蹊跷难言,暗藏弯绕,若要化入身髓,几息不成,几日,几月,更是痴人说梦。

      玄光看在眼中,破天荒多嘴告诫修为古怪,小心为妙,化灵力时可入自己葫芦,也好应对其中诡处。

      狐狸愣愣地点头,眼睛却对着床榻之中安静仰躺的书生。

      若是不肯入,大可将他强行纳入修行葫芦,有助益的事情,妖物应当不会回绝。

      玄光屈指碰了碰桌上的剑穗,无头无尾一抹笑,惊掉狼妖掌中的酒碗。

      这一端长夜将尽,酒意熏熏,蛇妖晃着纤腰徐徐斟酒。那一端,却是泪意融融,春情断尽,不通情爱的狐狸擦拭着阑珊泪眼,蛇一样伏在书生久睡虚软的双膝,不管不顾将泪声倾倒。

      吴奕摸索到花照影的脸颊,却是摸到一掌湿热,书生的手指停顿了,而后托起狐狸的双颊,轻轻问:“为什么哭。”

      花照影躲着他的手,即便昏黑中也不肯对上他的眼:“你不在意我。”

      “我在意你。”吴奕倾身,将少年犹带湿痕的脸颊压在赤裸的胸膛,“从前的十六年,如今的十年,只有你生光。”

      怀中的妖物急躁地挣扎着,利爪探出,又小心地缩回,来去三次,认命似的窝在书生怀中,脸颊长痕湿了又湿,冲刷不休的小溪:“你骗我的,你不在意,我想要哭,想要咬你,想要生出野兽的爪子刺透你的皮肉,可是……”长爪乖乖歇在人形的圆指甲下,粉白易折,不留刀剑铠甲。花照影看着自己的手指,恨恨地攥起拳,复懦懦地放开,再一次,认命一样,“可我不愿意杀你。”

      “为什么。”

      隔很久,兴许长夜寒冷,吴奕竟将臂膀收得更紧,狐狸恍惚间升腾出一种将被紧锢而死的愉悦幻觉,耳畔是书生颤抖的声音,一句问话,尾音不肯上抬半分,像一句虚弱又暗藏情苗的自语。

      没有道理,他被这道低而缓的声音震得心慌,想遁逃,想抱拥,他将脸颊埋得更深,直至长发遮挡全部脸容:“我不知道。”

      为什么哭,不知道,为什么不肯顺从心意伸出指甲,一样不知道。

      他掠过这句难以回答的话,抬臂勾住书生的颈项:“我想看你的心。”

      “不好看。”意料之中的推拒,书生低下头,与他厮磨着耳鬓间软而茸的碎发,“看别的,好不好。”

      花照影想起吴奕先前的推词:恶心。

      他抬脸,急切地堵住对方即将吐出的语词,哭花的小猫脸挤出一个甜软的笑,漆黑双眼亮得像星,夜晚再暗,也好看清:“不恶心的,奕哥哥待我好,性子又温柔,天上地下没有不懂的东西,怎么会恶心。”言罢仍怕不够铿锵,不经琢磨便将心底话一齐倒出来,“即便真的恶心,可是,我也恶心的,恶心对恶心,怕什么呢。你不信么,我与你讲,其实我是那只受伤的狐狸,我找你就是为了报恩的,报完恩才好回去,先前你梦里出现的那个仙人,便是我化的,我骗你,又拖延着不肯好好报恩,你说我恶不恶心。”

      狐狸迟钝地说着吴奕早已知悉的真相,唯独那句报恩,孤零零,立于吴奕推敲之外。

      花照影捧着脸,轻轻地催:“所以嘛,哪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有我垫着呢,奕哥哥,快给我看看你的心,我想知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吴奕松开手臂,眼底轻怜与爱欲糅杂而成的暗火,敛作一潭摇晃的水:“你是说,报恩。”

      “没办法嘛,造化天理如此,不报恩是要遭难的。”狐狸摇晃着蓬松的长尾。

      “想看我的心,是因为,想知道我要什么,想报恩。”

      “你总不说,连梦里也守口如瓶,好像真的无欲无求一样,总是你让着我,也不好的呀。”

      “让你多一些,恩情便多一些,更不好报偿?”

      花照影垂眸思索着,迷迷糊糊地说:“道理是这样的……”

      淡黄色的月亮放出冷白色的光,一瞬间映照帐中二人相对的手与脸。花照影正陷入书生终于肯露心迹的无端狂喜,痴痴笑着,低下头,却见书生手边一点晶莹水滴,不知是不是自己先前蹭上的眼泪,可也蹊跷,落好久的眼泪,怎么到现在还没干。

      他出着神,兴许夜晚太冷,他听到吴奕从上方传来的颤抖问句:“所以,你陪着我,与我一起,也是因为……”

      最末两个字,被青年吞入喉咙。

      追问又有什么用处。

      知晓他者愿念便好,知晓了,便做一面镜子,映照,将愿望转作真形。

      从前如此,现今,将来,一样如此。

      他想起许多年前,孩提中的自己想像父亲讨要一只猫咪,男人却将雪白的生灵掷入猛虎的兽笼,无辜的小猫曾经舔舐着他的指节,他伸出手指,却换来白猫打闹似的抓挠。猫好像喜爱他,却并非无他不可,除却他,一样有慈心宫人肯俯身喂养,并且安稳如初。头一次,他想拥有一个柔软的伙伴,然而将私心里一点微弱踌躇的占有真正发出之后,却换来小宠早降的灾厄。

      照影,行宫之中那汪碧湖一样澄澈,亲近,然而昏睡之前的日夜,他记得狐狸不安的睡梦。

      只有山林才是狐狸安睡无恙的小窝。

      兽笼之中沾血的毛发,不要再有。

      他将指节上沾落的水滴悄悄抹去,面上换作寻常笑意,他弯着眉,弯着眼,弯着曾携千百次妥帖浅笑的唇。

      “照影,让我为你作幅画吧。”他知道一切都很妥帖,然而出声时还是有些可疑的停顿,不由衷的话,一句拆作两句答,“这便是我的愿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三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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