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21、渡游魂

　　稀里糊涂逃出去后，花照影取下将掉不掉的冰冷面具，捂住肚腹大口喘气。

　　吴奕同他一样狼狈，汗液浸湿鬓发，颗颗滚落的汗珠，在月色下发出亮光。

　　“好奇怪，方才那下子，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手臂上都起了小疙瘩。”花照影气息定下来，靠着墙角滑坐在地。

　　吴奕坐在他旁边，拂他的脊背：“此事实在奇怪，只闻众人惊逃之声，却未见作乱者何人，若是人为，造出这样大的乱景，偷窃也好杀人也罢，总该有知情者高呼，若没有……”

　　花照影任由长发散乱，黏腻的汗液使他有点自厌，只想立时泡在花瓣浴水中，让头发，肌肤，全部散逸出幽甜的香息。于是，他疲惫地枕住吴奕肩膀，央人替他寻个泡澡去处。

　　原本他只是要问问哪里有干净的水源。兽类嘛，再讲究，至多不过摘一捧馥郁的香花，撒在溪水或是小潭，清清凉凉地浸泡一阵子罢了。吴奕却好像会错了意，当他是个过惯人间奢侈日子的娇娇儿，一路领着他走到客栈前头，还问，累不累，要不要背。

　　花照影心意迟钝，脸上却适时热烫起来，连连摆手推拒。

　　什么人，将他当成只奶狐狸么。

　　待到入了客房，吴奕又悄悄走出去，不知要做什么勾当。花照影在花鸟屏风后头宽衣，入浴。

　　他将头脸都浸泡在温热的浴水中，黑发丝丝飘荡，水草一样，偶尔勾缠水面上轻红花瓣。

　　门外的脚步声被花照影捕捉，狐狸耳朵过分好用，书生的离开和归来没办法在他面前做到真正的毫无声息。他听到那阵脚步近了，到屏风前面，然后再近一点，到跟前。花照影从水中冒出半只脑袋，如深夜攀在岸边引诱过路人的美丽水鬼，黑盈盈的眼睛眨动着向上看，睫毛载着水雾样的细小水滴，鲜红嘴唇藏在水面下，吐出一串泡泡。

　　“这是一条什么鱼。”吴奕一面笑着，一面将衣杆上胡乱搭起的脏衣换成柔软寝衣。

　　“什么鱼最漂亮，便是什么鱼。”赤裸白鱼露出嘴唇，说罢，又迅速潜到水里吐泡泡。

　　“好了，莫再闹。”

　　吴奕将他捞出来，水流一股股沿着长发向下落，哗啦哗啦，溅出水花，飞到吴奕衣襟旁，成一朵深色的蝴蝶样图纹。花照影勉强就着捅沿趴伏好，雪白皮肉之下略微凸起的节节脊骨，被粗糙布巾缓慢擦拭，那动作珍重温柔，好像把玩一件连城玉器。

　　好舒服。

　　发丝摇荡，骨肉顺服，昏昏的意识支撑不住，花照影最终在温水的包容中静静睡着。

　　以至于错过脊背之上，羽毛一样稍触即离的轻吻。

　　再醒来已然置身松软床铺。

　　花照影洗漱停当，用罢了桌上的饭食，便见吴奕推门进来。

　　书生出去打听夜里的事情，客栈落在镇心，正是远来镇人流往来最密的所在，一个晚上过去，知情人便如雨后的笋子，迫不及待冒出头来。这个说，昨夜是猖狂二十年的采花淫贼落网，那个说，昨夜是为祸三十载的江洋大盗伏法，还有人将那场乱象归为江湖争斗，说是魔人血饮同剑侠扶风生死一斗，从十五里外的高山崖顶，一路打到人流稠密的游春盛会，最终，扶风一剑削下血饮的头颅，掷在馄饨摊子的大锅里，同生馄饨一起熬个半熟。

　　十余个稀奇故事，没一个靠谱。

　　只叫花照影笑得打噎，一面哎呦叫唤着肚痛，一面喘着气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是被那个魔人剑侠听见了，会不会气个半死，什么馄饨汤人肉汤的，他们都是怎么想出来的，话本子交给他们写准能卖得盆满钵满……哎呦好疼。”

　　缓了半晌，又道：“此间的真相，怕是没人知道了，即便其中有真的，也要被其余的荒唐传言衬成假的了。”

　　“真的假的，谁知道呢。”

　　这边厢一人一狐谈笑融融，那边厢，传言中只字未提的真正主人，正在城南独个收拾残局。

　　玄光行在零落荒坟间，长剑握在手中，锋锐剑尖朝下，划过潦草坟包。

　　俱是野鬼孤魂。

　　怨气深的，吞掉细魂，吞掉猫狗牲畜，吞掉行路人，修出一身煞气，寻常修道者奈何不得，便如昨夜那只恶灵。怨气浅的，如若不被大鬼吞去，便只有做个鬼仆，夜间供其驱策，白日睡在坟包。

　　大的葬在剑下了，小的，还在这里睡着。

　　玄光不是视妖物鬼怪如仇寇的那类修行者，他的剑从来出鞘有因，非恶者不诛。

　　至于例外，也不是没有，前些日子行路间碰见的那只小狐狸，因为偷喝他酿来延命的酒，被他在盛怒之下，削掉一条尾巴。

　　追那狐时，也不知它是恶是善，兴许它只是贪玩嗜酒，不过，那时候怒火攻心，哪里还能想起这些。辛苦百年酿造出的酒液被个畜生糟蹋，便是头一等大事。

　　不过，狐狸竟如无事一般，在春夜里，携着个人族青年，相勾相缠，挽手游春。

　　玄光看着执剑的右手，那里曾经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截花枝，水红色的花绽在掌心，像风月人间中，一点微弱的躁动。

　　坟包中的细弱语声，打断玄光的回忆。

　　玄光数了坟包数目，十七个坟包，十七缕孤魂，推演时辰，应在今夜戌时超度。

　　于是，他向众孤魂言明打算。这些幽魂本就被大鬼拘于此地为奴为仆，苦于不得解脱，如今来个道长，哪个还能生出悖逆的心，待玄光言罢，皆在坟包内谢过。鬼物特有的尖细声音，从土地下面，幽幽递到玄光耳边。

　　玄光见他们言语中并无煞气，便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等到那袭白袍彻底消失在城南荒郊，孤坟间的一缕叛逆魂魄，借着槐树枝叶投在地上的阴翳，迅速隐入树下那柄收拢着的破旧纸伞。自由的游魂，占据了大鬼从前的置身之所，驱使着纸伞抖落伞面的灰尘与蛛网，缓缓飞向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