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20、杜鹃枝

　　台上正说到魔主与仙君轰轰烈烈纠缠千年的一段孽情，说此间前情，是由一柄折扇惹来的风流债。那时魔主落在人界，做世族公子，成日吟花弄月，诗酒风流，名字也未改作昊苍，只依着人间规矩，唤作蔺明牙。待到他历尽险恶世情，化作魔身，原要抛却前尘旧事更名无涯，后来不知为何，定下了昊苍二字。不过，这些苦惨身世更名因由，至多算是毛发点缀，并非情爱故事的骨骼。重头戏，还是要落到孽缘最初，那柄折扇上头。

　　故事里说，魔主与仙君在人间一个灯会上相见，一个落了扇，一个拾了扇，暖灯遥映之下，就此一顾定情。至于后头的，全是些误会，纠葛，缠绵，误会。最终，有情人生隔河汉，玉碎珠落，不能成全。

　　许多年之后，花照影摇动着椎间九尾，小指绕了魔主一缕黑发，将说书人这段杜撰讲与他听。年轻的魔主穿着纤尘未染的白衣，瓷白手指抚触腕间褐色佛珠，反问道，折扇，什么折扇，言罢，后知后觉地摸出一柄空白纸扇，轻轻掷入花照影怀里，说，它叫无涯。

　　可见笔下传奇，当不得真。

　　此时的花照影，仍陷在精彩回环的故事里，茶尽了也忘记再添。他捧着双颊，向吴奕眨眼：“风月传说都是这样的么，彼此生情，总要借助一些外物。你看他们，一个掉东西，一个拾东西，来回之间才有了相触的由头，白娘娘是这样，魔主仙君也是这样，好麻烦的事情，任谁有了心上人，都要这样么。”

　　“传奇故事，难免妄诞，寻常人间男女，大多不会有那样的奇缘。”

　　“是么，那你看看我，看看我们俩，我们相触的由头是什么，他们不是纸伞便是折扇，全然称不上世间珍奇，我偏不一样，就是……就是我送你的那颗珠子！你看，这世间还能找到同它一样莹润美丽的蚌珠么，不能的吧。”

　　他飞扬的眉，被窗外的霞光染成茸茸的，细细的浅棕，唇齿张合之间，呵出一个轻盈的绮梦，好像纸鸢飞上天，辗转在春山的顶端，盈盈春水，在最下方遥映鸢的影子。

　　吴奕听不到说书人的声音。

　　一切风声，人声，衣袂轻挲声，渐次远去，只有花照影的话，纸鸢一样盘旋在他心内的春山。

　　又一句话，砸碎虚妄幻境。

　　花照影自顾自，续上未尽的话语：“我俩是有物相赠的，这样想着，我与我母亲也是有物留存的，她留给我的姓氏牌，不就是我的念想么，对了，还有那个追赶我的恶人，他也有物赠我，他赠我一身暗伤！”

　　未通情爱的小兽，甚至理不清爱，依恋，痛恨的分别。

　　吴奕垂眸，就着平静无澜的茶汤细视己身的狼狈，在渴盼什么呢，他本没有渴盼的资格。

　　暮色渐深，昏黑的夜一点一点攀爬上来，下弦月替代模糊的日轮，悬在层云背后。深山外面的夜晚是热闹的，甚至拥有着相别白日的艳光诡色。花照影启窗，看到一幅陌生的市井风俗画。窗外柳摇花曳，群声笑语，街道旁灯盏的光打在各色男女冰冷的面具上，面具下面的声音远远汇聚成嘈乱的言语的河流，真正的河流在柳下闪动着粼粼冷冷的光，忽然，冷光绕作圈，原来是起风了，风让远方递来的胭脂香变得更浓。

　　花照影仿佛嗜酒人似的深深嗅闻，躁乱，欢乐的人群，在微冷的夜晚里生出诱人的香气。

　　而在远来镇另一端，恶臭冲天而起，一道暗影冲破菩萨像，土石碎裂尘沙四起，菩萨低垂的慈眼，落在道人玄光的足边。

　　庭中老少颤颤欲走，格外胆小的，甚至跌坐在地面上，股间散逸出腥臊的湿气。

　　冷月映照玄光白瓷偶人样的脸，冰冷，工细，弧角锐利，似一柄无心无主的剑。

　　他袍袖翻动，黄符压在破碎的石像上，血肉腐烂的气味渐渐消失，另一道符纸化作半虚人形，手中捏一道细链，不可见的另一头，通向暗影逃窜而去的方位。

　　雪衣随虚形一道化光远去。

　　从镇子最荒凉的南端，到镇心灯影流转的最繁华处，不过瞬息时间。

　　玄光御剑打檐间过，足下是群鱼一样拥挤摆尾的游春之人。

　　花照影恰是鱼群中一只细尾小鱼，因为尾小乏力，被人群推挤着失去吴奕的身影。他怔怔立在人流中心，面具覆盖几欲垂泪的眼，身躯被错身而过的人撞得向前倾倒。他仰起脖颈，眸光慌乱四投，另一端逆流而来的吴奕，狼狈情态更是不可尽言。终于，他们还是游到一起，吴奕挤到花照影面前，胸膛起伏，喘息着握住他的肩。游春的人群撞向吴奕的手臂，使得书生踉跄着，面具彻底落下来，露出红云侵耳的脸。

　　花照影捧着他的脸，声音被嘈杂人声衬得很软：“你丢了，以后不可以再丢了。”

　　吴奕覆住他落在颊边的手，人群的拥挤却比方才更甚，像受了惊的万千马驹，四蹄仓皇，未得出口，于是胡乱踩踏。

　　惊叫声一层一层涌起来，炸出悚然的携带血肉腥气的烟花，花照影嗅到血的味道，忙将吴奕的手牢牢拽着，躲避疯狂的人群。

　　被道人剑气砍得几近消散的暗影，仿佛向火而去的细弱烛苗，直直朝花照影飞去。

　　花照影陷在人群中，对暗影毫无觉察。

　　三百年的小狐狸，哪里比得过怨气深重的恶灵。

　　幸而，这里还有修为高深的驱鬼道人。

　　剑光快过暗影奔逃的速度，最后一刺，所有怨力恶念，化为粉尘。

　　玄光收剑，看到执手远去的两人。

　　那道纤细的影子背对着他，因为奔逃太急，袖中落下一段杜鹃花枝。

　　皓白的手腕，水红的花枝，一瞬间相互成全的美感，被月光映照，成为艳异鲜明的消遣小画。

　　街巷已无那人踪迹。

　　玄光走过去，拾起那折花枝，浅琥珀色的瞳，凝在微蔫的花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