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江陵春

21、许愿星

　　“你觉得索春岚说的是真的吗？”茹雪也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人都是处出来的，你觉得我们认识的庄妍人很坏吗？”
　　“她在我们这里是还可以，但我们又不熟，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多了。”
　　这样说显得有些刻薄，茹雪缓和了下语气：“不过她总归没害过我们，人也不讨厌就是了。”

　　我们默默理东西然后按照指示去了多媒体室。

　　实际上这一个下午，我们班的人都没上课。
　　在多媒体室里自修，然后有老师过来叫同学过去了解情况。为了不让互通消息，都是叫直接带了书包走，问话结束后就关照一番后让回家了。

　　不断有人被叫了出去，终于轮到了我。
　　连着多媒体室的旁边就是小会议室，我走入后看着会议桌一面坐着七八个成年人，有我们自己学校的副校长和政务主任，也有警方的人，以我对警方问话的了解，我便心里有数了，这应该是学校出面的了解情况，或者说主要是学校来办的问话。
　　坐着的那两个警察也很年轻，伦叔和他的同事却不在这。
　　果然，问话的主要是学校政务主任。

　　政务主任首先提了下高二3班中午发生的恶劣事件，现在学校和公安要了解一些情况，请同学不要紧张，如实地回答就好。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你是二3班石姚瑶？”
　　“是的。”
　　“出事的张雅丽和李婷婷，你和她们关系如何？”
　　我觉得这事没必要隐瞒，那么多人问话瞒也瞒不了，“有过矛盾，平时不太说话。”

　　我的态度很镇定，也不心虚，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得坦然一些。
　　反正出事的时候我跟着大部队去食堂，又不是我在案发现场把那两人往下推的，学校就算再想在这时候找个顶缸的，也没法推我身上。

　　果然校方也不在此纠缠，而是问我。
　　“你能谈一下张雅丽和李婷婷平时的为人？”

　　人说话都是要听背后的意思，在这里我就明白过来，校方想听的可不是什么两人生前的生活细节。
　　他们想听什么呢？我代入了下校方的角色，此时他们肯定是不想事情闹大，就跟他们对待学校内的霸凌一样，总是将督导不力的职责矛盾转移给学生心里不健康。
　　如果我说死者生前为人不好的话，校方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吧？

　　“她们俩都只是普通的女生。”我说道，又补充了下，“客观地来评价。”
　　说完我就看到对面教务主任皱起了眉。
　　政务主任倒是依旧对我笑呵呵的，“你不是说你们有矛盾，怎么现在帮她们说起好话来了？”

　　我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怕，事情又处分不到我头上，校方听了我的话不高兴，那为什么就一定要让他们高兴了？
　　但我又明白，成年人都有种轻视未成年的态度，特别是“未成年少女”，在某些新闻报道中已经成了愚昧、恋爱脑、不计后果的代名词了。
　　态度太笃定了反倒不符合对方心里给我们的“人设”。

　　我也假装害怕，又像是在说真话似的揶揄，“警察叔叔面前当然不能说谎了，难道不是吗？”
　　旁边两个年轻警察中的女警冲我笑笑，显然他们也都知道校服现在是个什么套路。

　　政务主任面无表情地绕过这一段，“你说她们是普通女生？”
　　“一眼能看穿心思的，所想所求也就是这年纪女生通常想的那些，这样的女生是挺简单的吧。我跟她们也没什么交情，这也算不上在说好话。”
　　可校方显然不准备接受“简单的女生”这个说法，也不知道舆论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定义，简单就等于无辜。

　　校方便直接问：“她们平时和班级里的同学关系如何？”
　　“除了少数几个人，大家都不太和她们说话。”
　　“她们性格上如何，是不是很嚣张，有经常欺负同学的行为？”
　　我心里质疑，这样的问法其实是在引导证人得出结论。但毕竟是学生，在这个场面上，我只能回答：“是的。”
　　“张雅丽和李婷婷在上个月欲霸凌同学，最后内部爆发矛盾扭打起来的这件事，班级里是否有知道更多详情？”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上个月打架的三个女生在事后这些日子的关系如何？”
　　“都很好吧，我没关注，反正没看到她们吵。”
　　……

　　我又被问了几个问题，最后校方再三关照这件事警方还在调查，给我们班下午放假回家去不要在外逗留，也不要拿这些事去和其他班学生说。不要造谣也不要传谣，要是影响到警方工作，将追究法律责任。
　　我点点头就出去了，心里想的却是，学校显然在引导对话方向，当旁边的警察是傻子。到最后要禁言的时候又拿人家出来狐假虎威了。

　　至于引导的方向，也很明确了——正好前两个星期死者还打过架，处分都还没撤呢。就像将校园霸凌引到学生矛盾上去，现在命案都出了，事情压不住，却不碍找替罪羊，依旧还是两个人品不好的女生私人矛盾。

　　我当时只觉得心寒，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很容易就产生愤世嫉俗这样的想法，感觉世界真是黑暗、社会真是残酷什么的。
　　这是一个说懂也半懂了，社会观在形成却又不全面的人生阶段，也是为什么许多少年人都容易钻牛角尖的原因。

　　下到楼下，在底楼忽然看到伦叔正和庄妍说着什么，神情严肃，有些像是训斥。
　　正想躲起来偷听，庄妍突然回过头看过来。
　　伦叔也跟着看了过来，“瑶瑶，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些尴尬，我们的距离隔了总有十几米，她怎么就发现了，每回都是她。

　　我只好上前去，“这里是我们学校啊，我在这里难道不正常吗？”
　　“别跟我扯这些，现在该是上课时间吧。”伦叔不客气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班一个个被学校叫过去谈话了，谈完了就叫回家，我这不是刚谈完。”
　　“哦。”伦叔点点头，看向我，“那你还不走？”
　　“……”

　　我看向庄妍，“那她呢？”
　　趁伦叔开口前，我又道：“哄我的话就别找了，也挺累的。叔，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伦叔头疼了，看看我又看看庄妍。
　　庄妍忽然点点头。
　　“那好吧。”伦叔一脸烦躁地摆摆手，“阿妍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你们俩一起回家吧，让她跟你说。”

　　正说着又有他的同事来找他，是刚才那个问话中冲我笑的年轻女警，此时她看到我又露出个微笑，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她是认识我的。

　　再回头看庄妍，气氛有些怪。
　　从上次催眠事件后我便又单方面地和她冷战了，此时我硬着头皮开口：“我们走吧，你要回去整理东西吗？”
　　她摇头。

　　问话也要挑地点，等走出了校门，我才琢磨着怎么讲：“那个……”
　　“想问什么就直说好了。”庄妍倒是开门见山。
　　我有些意气地说道：“问你你就肯说了？”
　　“可以说的我会告诉你。”
　　也就是这种坦白也是有限度的。

　　我琢磨要怎么问，并不是在想问题，而是问题太多了，不知要从何问起：比如她那天到底是不是催眠了我们，张雅丽被流氓打了是怎么回事，索春岚说的有关她过去的事是不是真的，以及伦叔对她的奇怪态度。

　　“你是不是会催眠？那天对我们做的是催眠吧？”
　　庄妍没有否认，“是。”
　　“你！”我隐约有些愤怒，只有自己亲身体验过了，才能知道这种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操控的愤怒。
　　“你不会之前也这样操控过我吧？”
　　“就这一次，我也不是经常这样做的。不过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原本你们都应该不记得的。”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这是怨我记得太清楚，都忘了就算事没发生过是吧？
　　亏我当她是朋友，那几天怕她落单被人欺负还陪着她，她就是这么回应我的友善？
　　我压下了这股被冒犯的愤怒，要是纠缠在这上面今天也不要再问出真相来了。

　　“哼，下次别这样了。”我含糊地过去，又想道，“班级里的同学、老师，我就没看有人拒绝过你，何老师那么听你的，什么离谱事都帮你了，不会也是？”
　　“没有，没必要的时候我不会那样做。”庄妍看向我，虽然没表露出来，但听语气已经带出不悦了，“别以为我很愿意做那样的事。”
　　她全程都用“那样”指代了，避开说催眠，显然她也很厌恶地在回避谈及此事。

　　“那他们怎么那么顺着你？”我怀疑道，又想起来一件事，“那天你跟李婷婷说了什么，她下午就和张雅丽吵了起来。”
　　换座位之后，起初李婷婷是怕庄妍的，可不知道庄妍和她说了什么，李婷婷对庄妍有些讨好又巴结了起来，和张雅丽倒是吵得很凶。

　　“我什么都没做，就顺应她们的欲望。”庄妍说道。
　　“就那么简单？”我挑眉。
　　庄妍笑了，“那你觉得是怎么样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一个个去操控吗？他们心里本就有欲望，你要一个人贴近你，就要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你要说动他就要让他知道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我有些震惊。

　　听她的这番话真跟听心理学毒鸡汤一样，听着感觉很有道理，但是完全找不到操作方法。

　　“你觉得不可操作是因为你对概念依旧理解不清。”她突然说道，“就跟我看你做物理题一样，一直看例题刷题，写概念的地方就草草看一眼跳过。”
　　被她戳中痛处，我有些恼，“现在我们在说人心，不是说学习！”
　　“是在说同一回事，你的学习方法有问题。”
　　“这跟我学习方法有什么关系了？读概念读个一百遍都不见得会做题好吧，要成绩提高还不都是刷题刷出来的？”我瞪她，“你这分明就是想转移话题。”

　　我可不相信她那套“搞清楚概念就会做题”的学习方法，我们大多数学生的成绩都靠刷题。如果她这种方法有效，那也只是她自己天赋高而已。
　　才不相信什么上课听老师说说概念，回家不翻书不刷题，考试还能考高分的真实性……好吧，她住我家，她确实每天10点前关灯睡觉了。

　　“好吧，就算你那套是真的，可这跟做人有什么关系？”
　　她叹口气，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难道真的那么容易就操纵人？”我而有些动摇了。
　　“都挺容易看穿的。”她虽然觉得麻烦，还是费了些口舌和我解释，“你们班主任要的无非是不要出事，摆平大多数人，分班后把她不要的分出去，还有无非就是成绩好拉高平均分的她也会照顾，要说个人喜好她也是有的，她喜欢活泼阳光、嘴甜还油腔滑调的那类男生，可以皮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要是遇到同龄的成年男性也挺容易被骗的。”

　　额……这个剖析也太令人尴尬了。
　　我瞬间感觉那个私心重、不公平、只知道“业绩”的刻薄女班主任，变成了一个好不容易混到个公立学校编制，每天埋头做不完的琐碎工作，还要防着教务处时不时过来检查教案的苦逼青年教师，一边在算每个月房租之后还有多少可支配收入，祈祷房东不要涨租，一边还要应付青春期的熊孩子们隔三差五要出些幺蛾子。在感情方面，她也不过二十几岁，刚踏上社会工作还有些天真和幻想，耳根软喜欢听好话，容易被油嘴滑舌的男子哄骗的年轻小姑娘。
　　从这个角度看，突然觉得在她的故事里，时常给她找麻烦的我们这些熊孩子们倒像是不懂事的反派了。

　　“至于李婷婷，我好像也没跟她说什么。”
　　“那就是说你还是说了什么的？”我抓住她这一点。
　　“我只是说，你一直这样，有没有为自己想过？”庄妍也很无奈，“这句话很过分吗？”

　　“这样”是“怎样”？这还不是引她自己去想。
　　长久以来李婷婷跟在张雅丽身边当陪衬人，每回好事没她，但倒霉了都是她头一份的。要说李婷婷心里没感觉才是不可能的。

　　我心说，你还真是狡诈啊，放着她自己去想，比自己说出来给她分析还有效。通常自己一个人去想问题，越想就容易钻牛角尖。
　　李婷婷但凡心理已经有了刺，就会自己去怀疑，自己去反思。

　　可我觉得还是不对啊，“就凭这一句话？之前就没人说她了吗？一个人总有几个朋友，或者家里人也会劝，怎么就没人说得动？”
　　“那要看是谁说的。”庄妍淡淡地说道，“因为是我说的。”
　　我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真臭美，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她的‘敌人’，至少她是这么看我的。”她露出个微笑，“一个人可能对亲人朋友的话过耳不闻，却不会不对敌人说的话重视。”

　　我微愕。
　　她对人心的把握确实很到位，比如李婷婷表面看起来是个跟屁虫，人也有些内向，却又很敏感。如果当着她面明说什么她会怀疑你的用心，说得半遮半掩，她倒会觉得是个提醒。

　　可即便这样，我依旧不太相信。
　　“太玄乎了，就算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我也依旧不相信。话是没错，知道对方所想才能说动他。大道理都是这么说的，可这些话是没操作性的。”我摇头。
　　“操作性差就是理解还不够。”她依旧在坚持她那套理科学习理论，“很多事你看着偶然，其实看穿人心，心里有了欲望，那些结果就是必然的。”
　　“比如？”我有些挑衅地说，“你说得那么简单，就说说我们身边的人，比如伦叔。”
　　她反问我，“你觉得你叔叔是怎么样的人？”

　　我顿了顿，不应该是问她的，怎么变我回答了？
　　“伦叔是个心地善良，有正义感，对弱者有同情心，嗯，有些懒惰有时也不想负责任，但总的来说还是有责任心的人。”
　　“那你对他真的不算很了解。”
　　我有些生气了。
　　“无意冒犯。”她说了句。

　　我知道这是我在无理取闹了，是我先问了伦叔，但她要真说了些不中听的我一定会翻脸。
　　“那换个人，茹雪呢？”
　　她打量了我一眼。
　　我不自然地别过头，“你说好了，只要不瞎说。”
　　“她是个成长在良好家庭里的女孩，性格很开朗，因为家庭环境健康，她的待人接物就有人教导。会有同龄女生一样的想法，但又不会去执着……她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倒不如说是成绩。”
　　我可不准备就这样放过她，“我们是学生，在乎成绩的人多得是，你这可不能过关。”

　　“那不一样，有些人重视成绩是为了得到荣誉感，有些是应付家长，还有大多数人被家长老师念叨的，考个好成绩得到个好的前程，他们心里认同这点，却只是个笼统的概念。但你的这个朋友的出发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她很重感情，她有个温暖的家庭，反过来她也很爱家人，她想保护她的家人。”
　　我有些不相信，“开玩笑吧，什么保护，她家人又没处在什么危险中。”
　　“她怕长辈老去，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过，说起老年夫妇在国内养老的那些新闻，她特别关心这点。”

　　这个细节倒让我讶然，现在想想茹雪确实很怕父母老去，她的爸妈生她时已经三十多岁，属于晚育的。所以她的父母对她很宽容，导致她对父母的感情更甚。
　　最近她家里祖母重病，八十多岁的年纪得了癌症，家里人也都心里有数，人到老了器官衰竭，最后莫不都是这样那样的病离世。
　　茹雪的母亲一直去病房里照料她祖母，茹雪一面在心疼母亲工作完了就要去医院太过辛苦，一面也会跟我说一些老人晚年的事，说得时候充满了担忧与难过。
　　这是从小失去父母的我无法理解的感情。

　　“你是说她在担心父母的晚年？所以想要早点立起来。”而实现这一点，在当下看的话就是读书好，将来有个好前程有个好工作。“可是……她才几岁呀，想得到那么远？”
　　庄妍看向我，“那你还就真的没看清她。”
　　我是不会自认这点的。
　　“至少，我这次期中考后，她总想往我这里凑。”庄妍笑了笑。
　　我就不说话了。

　　她对人心的把握确实很有一套，至少，我是没想到，茹雪这样一个外表开朗，家庭又和睦的女孩竟是在操心这些事，真的与她大大咧咧的外表毫不相衬。
　　庄妍能观察到这一步，真是令我这个自诩是闺蜜的人都感到了惭愧。

　　“看来你很容易看穿别人的欲望。”我说道，“那你说说看我想要什么吧。”
　　她突然顿了下，看了我一眼。
　　这时我们已经在家楼下，庄妍走上去开家门。

　　我等了她老半天，她却一个字都不说。
　　“喂！”我有些忍不住了，跑到她面前。
　　正好她也转身，差点撞在了一起。
　　我揉了揉鼻子，忽然就听她说道：“你的眼里，什么都不想要。”

　　庄妍：你什么都不想要的话，那么就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