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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远水着烟迷津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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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海域之外,沧浪海之尽头,一处与世无争的村落之内。
夜重更深,海风徐徐,鸟雀歇喉,正是好眠时分,却有不眠之人打破闲静。
一处种有梧桐树的屋舍内,一道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惊飞了栖歇在院内树枝上的鸟雀。“你给我放手!无定——别逼老夫对你动手!”
一道少年的清亮嗓音随后响起,“我不放,我不能放,请长老冷静啊!”
“老夫——很冷静!”
“上章长老特地交代过过无定,通常屠维长老说他很冷静的时候就是他最不冷静的时候,当长老不冷静的时候千万不能——”
老者冷笑一声打断少年的话,“上章那个白面黑心贼的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啊,老夫说的话你怎敢过耳就忘!”
“无定不敢,屠维长老的教诲无定时刻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那老夫今夜就再说一次——永远不要在老夫说放手的时候在老夫面前动手!”
碰撞声、破门声与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木门与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同时被人丢到了木屋前的空地上。
无定咬着牙快速站起,一个闪身挡在自木屋内冲出的一名灰发老者身前,“长老——”
灰发老者手提戟刀,满面怒容,“无定,让开——老夫若再动手绝不留情!”
无定神色坚毅,“无定不能让,请长老——”
另一道声音适时插入灰发老者与少年的对话,“无定,让他去吧!”
“著雍长老······”
对门一名白发慈容的老者立在门边,望着灰发老者缓缓道:“去吧!带上三炷香、一沓冥纸在沧浪海与映月湖的交界处去祭奠她吧!”
灰发老者闻言手背青筋暴起,“著雍——我给你一次机会将自己方才讲的疯话都吞回去,否则今夜屠维之刀必然染你之血。”
“都过去了,那场可笑又可怕的乱局早已结束了,她······在四个月前就已经身亡了!”
“不可能!胡说什么?谁敢动她?谁能杀她?谁能······是谁——是释利博赟那个不识好歹的白痴?是青阳石琚那个满腹黑水的毒虫?还是环王城内那个没心没肺的屠夫?或者——他们都参与其中?你给我一字一字仔仔细细说清楚!”
“屠维,冷静吧!那场乱局的始末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追究——并无益处。”
“你说什么!”屠维长老一个纵步跃到著雍长老身前,戟刀横向抵在著雍长老的脖颈边,“你——你与上章早就知晓了,你们就这样袖手旁观,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们——你们怎能如此狠心?你们竟然背弃了十大巫祝的誓言!背弃宗女的巫祝还有什么颜面与资格立身存世?”
面对屠维的怒火,著雍表现得很平静,他甚至没有向抵在自己脖颈边的戟刀投去半分目光。“屠维,你说,我们十人之中,有几人是真心敬服宗女呢?”
屠维怒火更盛,“对她有所质疑不代表可以背弃她。”
“你一直是表现得最扎眼的那一个,从始至终,你都不曾表露出你对她的赞许,就连一句良言、一个肯定的眼神都不曾有过。平心而论,宗女的表现虽有不足之处,但也不会有人处在她的境遇之中还能比她做得更好了,为什么你一直对她不满意?”
“璞玉不经雕琢就不会成才,良言暖语只会造就废物。”
著雍发出一声轻叹,“如果这是你隐晦的赞许,也来得迟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兴趣听你讲废话。”
著雍微微笑了一下,“我想说,除去重光之外,剩下的九人之中,其实你一直是最敬服宗女的那一个,即便发生了那两件事,你也不曾改移对她的敬服之心。”
屠维脸上的怒意稍稍褪去了些,手中戟刀却已然接触到了著雍的皮肉。“再问最后一次,你到底想说什么?”
著雍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无比,看似说给屠维听,亦是再一次解释给自己听。“宗女若不想败,谁能在南洲域败她?宗女若不愿死,谁能在南洲域杀她?”
屠维信了,却不愿信。“又在胡说,别再胡说了!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的意思是华胥一族的族长——南洲域未来的天君她抛却了自己的族民与责任,你的意思是她——她······哈哈哈——我不信,这不会是她的选择,她怎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屠维将抵在著雍脖颈处的戟刀移开转而拄在地上,身躯微颤。“为什么?是因为那群愚民?是因为释利家那一对父子?还是因为我们?我们——我们逼她太过了,我们从来不曾关心过她······她只是,她还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太累了,是这样吗?著雍,你说啊——你解释给我听啊!”
“屠维,她是为了华胥一族与南洲域的未来。”
“华胥一族没有了族长,还有什么未来?南洲域没有了天君,还有什么希望?失去了她,天渊灵族彻底不存于世——天渊灵族彻底不存于世······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屠维明白了,却宁愿自己没有明白。
“屠维——”
“这个天渊灵族的不肖子孙,她有什么面目去见天渊灵族的祖先?这个比白痴还惹人白目的蠢丫头,她是要自己死也不得安宁啊!谁把她教成这样?谁让她做出这般愚蠢的决定?谁让······谁该理解她?谁能谅解她?我绝对不会原谅她——”愤怒难言,恻然难诉,屠维长老心绪驳杂,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颤声,“谁让她,她······”
著雍长老见状伸手轻轻拍了两拍屠维的肩膀,“屠维,我们还活着,天渊灵族仍能存续下去,只是少了一个——只是王脉不存······只是从此不再彰显于世。宗女她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屠维长老想要握紧手中的戟刀,传达出的指令却似与意志相反,戟刀铿然落地,一滴眼泪随后落在戟刀刀身上,发出一声脆响,一句轻语随之响起。“谁让她这样看轻自己?”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在心痛的语气之中表露了一名长辈对晚辈此前不曾显露的关爱与疼惜。
著雍长老没有回话,屠维长老想听的也不是他的解答。
无言的静默之中,风势转大,吹落了屋檐下悬挂的一对灯笼。
屠维长老望着落地的灯笼身形摇晃了一下,靠在木屋前的檐柱站定,又说出一句与先前的话题状似无关的话:“著雍,我老了——我已经很老了。”
著雍长老也望着那对落地的灯笼,轻声回道:“那我们就安心在此颐养天年吧!”
“上章他······现今人在何处?”
“他呀,也许在瀛涯渊渚,也许在环王城,也许在慧渡之海的彼端,也许已离开了南洲域。他是第一个来到此地的人,他在此地留了一个月之后等到了我······我来此地十五日之后,他决定离开。你也知晓他是我们之中最为矛盾的人,他极端自傲,却自诩超脱。他说自己既然做不成天下第一聪明人,那就要成为天下最让人料想不到的人。”著雍长老苦笑一声之后继续道:“他说自己还很年轻,既然如今没了能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他就要去过天下间最潇洒的人该过的生活。也许会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也许临死前会回到这个隐居埋骨的好地方。”
红尘着脚事悲欢,谓言尘尽转尘埃。人远山长言外意,问讯人间难为期。
那对灯笼落地之后继续被风吹动,最后停落在了木篱笆前方。木篱笆边对叶莲丛丛簇立,株丛整齐,绿叶轮生,花朵繁茂,碧绿与紫红交相映衬,长势喜人,愉人眼目。
自著雍长老开口之后便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无定走到灯笼掉落之处将灯笼捡起,捡起灯笼后的无定盯着对叶莲忘了一会儿之后,又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明月。
今夜此地月明如镜,月华灿耀,光泽万物。
无定转身望着站在屋檐下的两位长老,“二位长老——”无定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情境之中应该说出一些不寻常的话来,但在屠维与著雍闻声望向他时,他却只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出了一句简单的话:“灯笼摔坏了,无定会将灯笼修好后重新挂上去。”
著雍与屠维都没有说话,他们想要回应这名少年的话,但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同时露出了一个带着惘然之意的笑容。
无定想了想,又道:“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让无定有一种十分舒心的感觉,无定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宗女她······她定然是希望我们此后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的,这是我们做得到也做得好的事情。”
屠维长老望着无定手中的灯笼道:“无定,将这对灯笼收起来,明日换一对灯笼挂上去。房门你不用管,明日我自己会修好。”
无定愣了一瞬,随即应道:“是,无定明白了。”
屠维长老说完话后自地上捡起了戟刀,缓步走回了自己缺了房门的屋子。
片刻的静默过后,屠维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方才······方才我不该动手伤你,无定——抱歉。”
初时的震惊过后,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触动,“长老······”
著雍长老蔼然含笑,慨然道:“华封三祝,圣凡不二,舍妄修心,见性归真啊!”
“著雍长老······”
“无定,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相信未来你会表现得更好,回去休息吧!”著雍长老说完后亦迈步回到内室之中。
无定低头望着灯笼上以天竹、佛手、荷花组合而成的“华封三祝”图案,眼中出现朦胧雾气,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低声轻语:“宗女,圣人与俗人之间的界限是鸿沟天堑,也是咫尺一念,是吗?我们如今的变化,就是你想看到的改变吗?”
若能觉其梦,且悟浮生如戏弄。若能智其识,渐悟狂知枉心力。若能性其情,大悟归真即妙明。
桃源渡,谎言里的世外净土,真相中的人间地狱。
一名身着鸦青色衣衫的青年提着一盏散发着萤光的琉璃灯跃下轻舟,缓步行过礁石林立的海岸边,进入曾经桃花灼灼、欢声不绝的“桃源渡”。从旁人的角度来看,青年的姿态悠闲得恍若信步闲庭,但甘苦自知,青年的内心并不如他的面容一般平静,即便是谎言,那也是最为完美的谎言。欺人自欺,他也曾发自真心地将这个地方视作他最为珍惜的故乡,他也曾让自己相信这个地方之中当真有他最在乎的人与物。
青年走到一块石碑边停下脚步,这块石碑上有他亲手刻下的三个字——桃源渡,如今“桃”字犹在,“源渡”不存。“桃——陵,嗯,桃源渡——桃陵,哈!”
“这声笑让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你对我的手艺是有什么意见?”
青年循声抬头往一株桃树上望去,那人的身影掩映在枝叶之中,他只能望见几角晴水色衣衫和那人黑灰相间的发丝。“你是——是你,我想不到你会选择此处作为落脚之地。”
“世人眼中的该死之人自该在死人该在的地方,如何?要留在此地与我作伴吗?”
“让我想一想。”
片刻过后,倚在桃树上的人开口道:“有答案了吗?”
青年摇头,“我还是想不通,我想不通你是何时开始在意世人对你的看法。”
“我一直都很在意,这一点你与你背后的人是最了解的,不是吗?局势至此,继续戏子的戏演,只会让我厌恶你的虚伪——从而决意抹杀你的存在。”
“继续装糊涂不好吗?假作一无所知不好吗?反正你那荒唐可笑的人生多一次被人利用的可笑经历也不会让你更为可怜,少一次也不会减少可悲的意味。”
倚在桃树上的人沉吟道:“我怀疑你在找死——”
“是吗?”
“但我暂时没兴趣印证这个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