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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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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一蓑烟雨任凭生。
沉舟侧畔千帆过,
也无风雨也无晴。
自那天戴小娜得知蒋辉的噩耗瘫倒在地之后,不知道是真的因为旧疾复发,还是内心受创而致,总之她的腿疾是愈发加重,日日跛行。对于朋友、同事的关心,她一律回以微笑,算是种礼貌。父母兄长对于她的状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果断送她就医,可是医生面对一系列的检查结果,无论是X光片或是更加精细的核磁共振,均是束手无策。不是因为她的病情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而是她根本没事,骨科医生真真拿她没有办法。结论即是,戴小娜的病,不在身上,却在心里。
戴家父母咨询了当地最权威的心理医生,得知女儿的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抑郁症的表现,抑郁症的表现多种多样,普遍的是消极、低落、对事物失去兴趣、甚至于轻生。而戴小娜的消极、低落倒没那么明显,但她自顾地认定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其实也是抑郁症的一种表现,具体说来即是,戴小娜一味的认为她自己的脚踝因为受过伤而理所当然的会引发一些症状,比如过分注意脚踝处的不适,夸大疼痛的程度,而这些不适感很大程度上都是她想像出来的。戴家父母兄长深知抑郁症的危害,刻不容缓地把戴小娜送到心理诊所就医。
这家心理咨询室在当地小有名气,坐诊的咨询师姓李是一位旅居日本多年的中年男人,十分得体的白衫黑裤,干净整洁,深褐色的头发似是为了遮盖为数不多的白发而特意染的,轻笑的眼睛上配了一幅眼镜,儒雅又精神。
咨询师李医生见戴小娜慢慢的走进房间,正如她父母所说,她的脚伤似乎真的未愈,一步一拐,走得十分艰难。他起身迎过来,帮戴小娜拉开了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神情关切,“慢一点,慢一点……”
见了戴小娜这般费力的走路样子,没人会怀疑她的脚伤是不是真的,百分之百的全部会心疼这个可怜的姑娘,甚至大部分人会迎上去扶她一把。李医生也不例外,帮她坐进椅子后,自然而然的从戴小娜的脚伤开始聊起来,“恕我冒昧,你的腿……”
戴小娜扯了嘴角,冷笑加苦笑,“你应该很清楚呀?我家人不会没跟你介绍吧?要不是因为我的腿,他们也不会把我送到你这儿来?”
李医生微笑着点头,“你父母跟我讲了一些,但我还是想听听你怎么说?”
戴小娜目无表情的看着他,“既然你已经知道情况,那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李医生面对这样不配合的患者自然有他的一套办法,他站起身来,来到戴小娜身旁,蹲下身子,端详着她的双腿。正值盛夏的季节,戴小娜穿了宽松的丝麻长裤,打着赤脚穿了双平底的娃娃鞋,脚踝处裸露在外,自然也就被蹲在她身前的医生扫视了个遍。李医生目光犀利,眉头稍紧,轻声问道,“之前受伤的是右脚脚踝吗?”
戴小娜并没有回答,轻轻的点了下头。
李医生伸出两根手指轻轻触碰着她伤过的脚踝内侧,“最近有没有再次扭到?过力或者受凉?”
戴小娜不解的摇了摇头,不置是否。
李医生一语中的,“不论是什么情形引起的,踝关节这里可能有轻微的积液,如果你之前有骨折过的话,应该是骨伤关节炎。”
听到这儿,戴小娜反倒笑了出来,“你真拿我当疯子呀?人家骨科医生都说我没事,你这心理医生却说我有事,还骨伤关节炎?医学词典里有这种病吗?”
李医生并没有辩驳什么,只是毫不客气的拖起戴小娜那只伤脚,用力在脚踝内侧用力一按,直疼得戴小娜差点跳起来。李医生指着那个区域,淡定的说,“积液应该就在这里,小范围的积液X光片是不容易看到的。我以前是全科医生,后来去了日本才改行心理学的。”
戴小娜这下真的是心服口服了,可是偏又不服软,“这么说来,我没必要来你这里,而是应该去看骨科?”
李医生拉过来另外一张椅子,扶着戴小娜的伤脚,安放到另一张椅子上,转身自己回到座位上,才开口,“你这种小case,骨科一定是说你没事,不用太过紧张,如果你坚持,可能会帮你来个立竿见影的治疗方案,就是把积液抽出来,但炎症不消的话,过不了多久还会再产生新的积液,如此恶性循环下去……”
戴小娜追问,“怎么样?”
李医生慢慢吐了几个字,“你就真的瘸了!”
听到这儿,戴小娜低下了头,自言自语似的轻语,“瘸与不瘸,也没什么。”
李医生内心的台词是,“这姑娘幸好来的及时,不然的话,真的不只是瘸…..”
(七十二)
生无可望,正是戴小娜内心的真实写照。
初诊之际,李医生的原则一向比较open,他不会急于下什么结论,只是想尽可能多的了解患者的情况,如果能鼓励对方多说些什么,那是最好的。
李医生微笑着追问,“瘸?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呀?难道你没觉得每天被疼痛折磨,生活中的诸多不便让你很烦吗?”
戴小娜半晌才说了句,“凡是都有两面性,瘸也有瘸的好处。”
医生继续他的open question,“瘸!还有好处?怎么可能?”
戴小娜微侧了头,看着那略有肿涨的伤腿,“比如说,我妈不会再逼我去相亲了,因为没人会相中一个瘸子。公司老板也不会派我出差了,行动不便呀。各种应酬加班也没我的事儿了,弱势群体需要休息。开车有人代驾、走路有人扶、连喝水都有人帮忙端来。其实,就算是瘸了,也真没什么不好的。”
李医生点评道,“也对,凡事都有两面性,你的想法也对,算不上消极。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真诚的伸出手邀请你跳上一支舞,可是你已经离不开拐杖了,你会不会有些遗憾呢?”
听到这儿,戴小娜黯然神伤。
李医生窃笑,他本以为是自己戳中她的要害。可戴小娜却轻轻说了句,“那样的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李医生一下子意识到她的心结于此,于是追问下去。
戴小娜只是轻轻一句,“因为他离开了……”
李医生正想要借此话题,让她多吐露些心事,可是戴小娜接了个电话,却立即是杜拉拉上身。
“喂,什么事?”
“特价?什么理由?”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们的成本是多少?这家dealer今年的销售额达到特价的标准了吗?如果我特例批了你的特价,后面你能guarantee这家dealer会给你大单吗?”
“你想清楚再来问我。”
……
约诊的时间到了,戴小娜慢慢的站起身来,礼貌的和医生握了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谢谢你的耐心,但我想我真的不需要心理咨询,因为我知道没人能帮我,也没人能给我答案。所以,作为一名医生还请你把时间留给那些需要你的人吧。”
李医生回以微笑,转到桌子的另外一侧扶了戴小娜的小臂送她出门,“你大哥可是帮你预定了一个疗程的时间,要不然你下次来的话,我可以帮你做踝关节的推拿和草药热熏,可以缓解你的不适。如果你不想跟我谈什么,我们可以什么也不谈,当然如果你愿意闲聊,我也十分乐意奉陪。”
戴小娜冷冷的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这位李医生,“你已经收了我哥的钱?”
被戴小娜这样突然一问,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啊,所以请你务必帮忙,配合我一下。”
戴小娜仍是一张扑克脸,“你直说呗,我也不会为难你。”
…….
送走了戴小娜,李医生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对病患戴小娜的病历,他却迟迟无法下笔。他起身踱步来到办公室的窗口朝外张望,八月的骄阳把天空亮得耀眼,路边垂柳的细枝一动不动,树影缩成了一团,蒙着一层尘土的叶子都蔫蔫地打卷了。柏油路面也被晒得软软的,向远方望去,寂静无人的马路上,似乎有一片透明的蒸气在升腾。恰在此时,一抹纤细柔弱的身影缓缓的步入了他的眼帘,宽松的衣裤,低低的马尾,走路微跛……
李医生不禁对这个女人心生怜惜。
再次回到办公桌前,李医生提起笔来,将初诊观察到的情形记录下来。身体不适确是实情,情绪低落十分明显,兴趣及愉快感丧失,但思路清晰、思维敏捷、反应快、判断能力强。目前不能确定的情况是,她的自我评价如何?她对未来的希望和期许是什么?
李医生放下笔,抱着肩沉思。该不该接诊戴小娜呢?确切的说,她目前的情况比照抑郁症的三大核心症状和七个伴随症状来说,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抑郁症患者,只能说她遇到了些事情不能释怀,一时迷失了自己,但如果不及时改变这种局面,她就有可能会走上抑郁症这条路。
想到这儿,李医生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另外一位咨询者的样貌,他和戴小娜一样游走在抑郁症的边缘,但他也和戴小娜一样内心坚固的如顽石一般,很难将他撬开一丝一毫。
(七十三)
潮涨潮落,冬去春来,暑消寒长,日升日落,月圆月缺,花开花谢,春种秋收。乐观积极者会将这些视为大自然的恩赐,而消极悲观者却会认为这些是大自然的愚弄。
还是那间心理咨询室,李医生今天接诊的却是另一位不需要他帮助的病患。这位先生坐在一张小巧的黑色碳纤维轮椅里,正在疹室的窗口用一架天文望远镜专心致致的看着什么。
李医生则在办公桌上认真的整理病历,手边正巧出现了戴小娜的那叠,他不禁叹了口气。轮椅上的先生一边专心的在本子上记下了太阳黑子的位置,一边有心无心的问,“你这位心理学大专家也有叹气的时候呀。”
李医生淡笑着,合上手中的病历,“你现在对身边的事物已经产生了基本的兴趣与好奇,是个不错的转变。”
轮椅君并没有把视线从望远镜离开,“把让你叹气的事情说出来听听。”
李医生来到轮椅君身旁,“本来我应该替病患保守隐私,但你们两人的情况有很多相似之处,我真想介绍你们两人认识,说不定你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轮椅君苦笑了下,转动轮椅与李医生相对,云淡风轻的问,“也是残疾人?或者是也得了绝症?”
李医生望着对面这个英俊优秀的男人,光洁白皙的脸庞却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长而微卷的睫毛下却是一双幽暗深邃的冰眸子,身姿挺阔却被束缚在这轮椅之上,难免替他惋惜。“你看,你这又是在过低的、悲观的评价你自己。你总是第一时间把自己定义在病人、残疾人上,你为什么不问那位病患,是不是也是机械专家、是不是也懂工程机械、是不是也是成功的企业管理者?”
轮椅君摊了摊手,“轮椅、cancer难道不是你们常常提到的关于我的话题吗?”
李医生真真不想被绕到这个话题里,于是主动换了topic,“whatever,您愿不愿认识她?”
轮椅君调了身前的望远镜,继续他的天文事业,“No.”
李医生仍不放弃,“也许你会从帮助他人中体会到一些乐趣。”
轮椅君仍专心在天空,“多谢你的好意,我没这个兴致。”
这时李医生则弯了腰把头凑近那望远镜看了下去,“不错呀,对面写字楼里的小姐都这么标致的。”
轮椅君笑了笑,“美女到处有,让你遇到一两个也没什么新鲜的。”
李医生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的患者当中美女的确很少,但这份病历里的患者却是十分很特别,我若是再年轻些,说不定真的会追求她。”
轮椅君冷哼一声,“我真不明白,你这种智商也能当医生?当年也能考上医学院?我哥怎么会这么信你?天文望远镜是用来看对面大楼里的漂亮女职员的吗?”
李医生并没有生气,因为他和这位病患的哥哥是多年的好友,对这位小弟当然也不见外,“智商高低不讲,我刚才的问题讲的是个逻辑性?你白天拿个天文望远镜能看什么?有星星还是有月亮?”
轮椅君翻开腿上的本子,指给李医生看,“没文化太可怕,白天也可以看太阳的,今天恰好可以看到太阳黑子。”
李医生仍专心于对面大楼的某个窗口,扯了嘴角淡笑道,“你算是历害了流氓有文化,可以一边看太阳黑子,一边看对面的漂亮女职员…..”
轮椅君转动轮椅正要争取望远镜的主权,李医生却脸色一沉,表情凝重,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surprise。“你知道对面的写字楼有没有你们工程机械圈子的公司?”
轮椅君不解,“你问哪一栋?A栋还是B栋?几层?”
李医生仍紧紧盯住那个窗口,“左边这栋,应该是A吧,中间层的。”
轮椅君拍了拍李医生的肩膀,“怎么?看中谁了?让我帮你相看相看。”
李医生侧头看了看轮椅上的那个家伙,竟笑了,“真是巧了,我刚才提到的女患者,应该就在对面的大楼里上班。”
轮椅君也笑了,“好吧,天意,你跟她还真是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