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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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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璋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个凯旋而归的将军,回到家中,家人的反应却意外的冷淡。
父亲的愤怒倒是很明显,兄长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拿出一些孔孟文章来教训她,后宅的夫人与姨娘们说她:越来越野了。
她极不甘心:“爹,刘将军的奏报上有没有提到我?”她记得很清楚,战事结束后,暂代主将的刘渊写了一封详细的奏报传回朝廷。
郭松哼道:“爹怎么知道?边塞的奏报只有皇上和阁臣看得到,反正邸报上没写。”
原来是这样,郭璋压下莫名的失望,向父亲报喜:“爹,我这回上战场了,杀了十一个胡匪呢!”
郭松怔住了,旁边安静喝茶的郭琰突然猛烈的咳嗽,他睁着一对细长的眼,满是惊愕,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说什么?你杀人了?”
郭璋看着他那副惊得快要昏过去的怂样,叉腰大笑:“哈哈哈哈,杀人怎么了?犯我河山,都是些匪徒牲畜罢了。”
郭松在短暂的惊怔之后恢复了常态,只是叹道:“真是想不到啊!”
郭璋声音亢奋:“有什么想不到的,我从小习武读兵书,不就等着这一天嘛!”
郭松知道,从纸上谈兵到浴血沙场,这一场转变带来的心理冲击有多惨烈,稍微软弱心智不坚者,患个失心疯三五月才得好转,噩梦缠身再不敢碰刀剑,都是常有之态。
而他的女儿,却斩敌十余归来,毫无障碍的谈笑风生,浑似个铁打钢铸的。
这是他郭松的虎女,他心里的骄傲炽烈的燃起来,他想要把她捧起来,高高的抛起,再小心的接住。
他在心里为他的女儿自豪,在心里为他的女儿默默的进行了一场场独特的庆贺仪式,他把他的女儿亲亲抱抱举高高,为她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在夜空中放一篷灿烂的烟花。
然而他面上声色不露,只是沉声道:“还有三天就要嫁人了,这几天安分些,不要往外面跑了。”
不论姑娘与男儿,都得有个家,稳稳妥妥的,有巢可栖,有枝可依,遮风挡雨,一世无忧,便是一个圆满的人生。
他的女儿是世间最好的姑娘,静王也是他瞧得上眼的良婿,这场婚事绝对不可以有任何差池,静王府和郭家都承担不起。
郭璋没有得到父亲的夸赞,心情低落,她不明白父亲对她自幼的栽培是为了什么?养一株植物,精心的侍弄,开了花,结了实,却熟视无睹。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关上门大哭一场,这一场哭泣比战后那一次还要惨烈,那一次是因为亲手夺命的恐惧,腥风血雨兜头浇下的悲怆,而现在,她是为了什么?
是深深的失望?这二十年人生的意义被无视否定?还是婚前的不安?对于未知的道路的彷徨?
哭过了,她去找父亲深谈。
戌时,郭松还没有入寝,掌着一盏孤灯,不知在思虑着什么,郭璋轻轻的叩门,走了进去。
“爹,静王说过,我是你的骄傲,你知道吗?当他说完这句话,我…我…”郭璋话还没说完,眼睛就先湿润了。
郭松望着她,动容道:“阿璋,你真的是啊,你是爹的骄傲啊!”
郭璋眼泪流下来,矮身伏在父亲膝盖上,细声抽泣。
郭松轻抚着她的发丝,这姑娘从小就是个男儿性情,几曾见过她这般做小鸟儿状,郭松心里化成了一滩水。
郭璋平静下来,擦干眼泪,坐在父亲身边。
“爹,你披甲上阵是为了什么?”
“封妻荫子。”
郭璋惊怔:“爹,你说什么?”
郭松笑了:“有什么好惊讶的,爹这大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家子人口吗?”
“那爹年轻的时候呢,也是抱着这个想法去习武上战场的?”
郭松摇头:“太久了,都忘了。”
郭璋没有忘记她在城楼下看到那一堆无辜百姓的头颅时的心情,更不会忘记她登临城楼时豪气激荡时的感觉,她说“男儿就该站在这里”,然而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父亲说,封妻荫子。
她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更要紧的是,身体里与生俱来的一种向往,冲破了桎梏,突然鲜明起来。
“爹,我和你信念不合。”
郭松笑了:“爹当年也是一颗赤心满腹豪勇,你还小着呢,等十年之后看看是个什么情状。”岁月长久,会将人意志消磨。
郭璋明白这个道理,但路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不能将前面这一段截掉消弭,就算回过头来发现当年的一段其实可笑。
她将护着这一颗赤心与满腔豪勇,能坚持多久先不必管,一步一步坚定的踏下去。
这一晚父女俩秉烛夜谈,在郭璋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这么多的话,大概是因为她就要离开了。
次日一早,她的母亲郭夫人便拉着她清点嫁妆,锦缎布匹,被褥床帐,四季衣裳,钗环首饰,玉碗金盏共计六十四抬,堆满了一间大屋。
郭夫人在她耳边说,这些嫁妆算不得豪奢,只是京中官家女儿出阁的寻常场面,娘私下里给你添了多少云云。
郭璋只是想着,这满屋金翠珠华,都是她的父亲用战功换来的。
郭夫人又对她耳提面命,为人妇当收心养性,安守家宅,勤于内治,几个姨娘跟在后边添风加雨,闲言碎语,恨不得把女训拿出来对着她念一遍,再强行塞进她的脑子里去。
郭璋听着她们鼓噪,一句话也没有塞进心里去,陪着她们唠了小半个时辰便烦躁不已,寻了个借口脱身出来,在后院里把马喂饱了,骑上一路往左营演武场去了。
军中儿郎都认得她,平常都是玩闹惯了的,半真半假的呼为“郭小将军”。
郭璋一到,一群耍刀弄棒的汉子就围了上来。
“小将军,听说你往北边走一趟,杀了几十个人?”
“郭小将军威武!”
“讲讲呗,胡狗生吃牛羊,他们的血是不是特别腥臭?”
“跟大将军说说,好歹要讨个官来做做。”
郭璋跟他们很投契,朗声笑吗:“聒噪什么?都滚去练着,偷奸耍滑,上了战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郭璋心情爽利,被他们七嘴八舌的一夸,胸口又聚起一股不灭的波涛。
她骑着马跑了几圈,射空了几支箭壶,出了一身热汗,尤嫌不足,听说营中新进了一批良马,便去马厩里瞧。
马曹指着几个槽头告诉她:“这几匹野的很,摔下了一堆儿郎,小将军要不要试试?”
当然要啊!郭璋围着那几匹烈马转了一圈,挑了一匹看着就是个刺头的黄马牵出来,翻身骑上,扬鞭紧蹬飞一般冲出去。
郭璋穿着黑色箭袖衣,长发束在顶上,利落的一身装扮,身子前倾伏于马背,在宽阔的马场上奔了一圈又一圈。
颠簸好似浪里行舟,她咬牙攒眉,眸光似铁,在一叠叠的波涛里稳住身体,终于那黄马跑的累了,慢慢收了蹄,扭着瘦臀甩着尾,朝天打了个响鼻。
郭璋面颊湿漉漉的,仍是英气逼人,她重重呼出一口气,一掌拍在马背上,露出灼灼的笑容。
“这野畜生!颠得老娘好苦!”
然后她就从马上滚了下来,挣了几挣站不起来,脚崴了。
郭璋疼得龇牙咧嘴,坐在父亲的公房里,一个小兵拿药酒给揉搓揉搓,脚踝肿胀,也不知多久才能好。
她挨了父亲一通训,中午的时候被父亲扶上马背回府中休息。
在郭府门口,她遇到一个年轻的女人,修身黑袍,面色苍白,自称是女娲殿神官,叫做小寒。
女神官端详她被日头晒得泛红的面孔,轻轻一笑:“郭姑娘安好,耳闻不如面见,郭姑娘风采果然不输儿郎。”
郭璋被她放肆的目光刺得不自在,客气疏离的问:“神官有何贵干?”
“大后日便是婚典,郭姑娘瞧不上咱们女娲殿,女娲殿却不能失了礼。”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起来的黄纸:“这是祈福祷词,可令父兄亲族代为念诵,三遍即可。”
毕竟是一番好意,郭璋伸手接过来,离蹬下马,女神官一眼便看出她步履不便。
“郭姑娘这是何故?”
“骑马摔的。”
女神光目光深沉,突然露出个奇异的笑:“摔得好。”
郭璋脚一落地,正痛得钻心,闻言便怒了:“你说什么?”
女神官保持着令人不快的笑容:“难道不是故意的?”
郭璋怒火焚心,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故意?”
女神官敛了笑容,平声道:“因为,你不想嫁与他为妃。”
郭璋面红耳赤,粗言脱口而出:“你放屁!放屁!臭不可闻!”
女神官并没有被她的粗言激怒,她神色寡淡,似披了一层甲,刀枪不入。
“我是不是在放屁,你心里清楚,你是不是故意,你自己心里更清楚,不过是戳到了你的痛处。”
郭璋在那一瞬间有些动摇,她感觉头有些眩晕,难道她真的是故意从马上跌下来的吗?不!不是的!明明是她疏忽大意,明明是那畜生太野!
她的脚崴了,不是她的故意,而是天意。
眼前的女神官黑眸黑发,通身黑袍,脸色白得胜雪,看起来不像神官,倒像个鬼魅。
这个可怕的鬼魅一眼便穿透了她的皮肉,直指她的心脏,揪住了她那点无处可诉的小心思。
鬼魅的面孔淡漠,声音如山溪流淌般清泠,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点暖意。
“找个地方坐坐吧,郭姑娘心事重重,不需要开解吗?”
郭璋没有拒绝,她伸手一指门口的大柳,两个女人慢慢的走了过去,在零落着碎叶的地面席地而坐。
静了一会,郭璋率先开口,语声艰涩:“我不喜欢男人。”
“嗯?”
“我也不喜欢女人。”
“哦,那你喜欢什么?”
郭璋摇头:“不知道,我不羡慕人家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我也不羡慕人家娇儿贵女,我是个怪物吗?”
女神官点头:“有点奇怪。”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父母兄长说起过,既然她长于世俗,那便按他们的期待,做一个世俗的姑娘吧。
郭璋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避开刺目的阳光。
“一个多月,我与他一路同行同宿,朝夕相伴,我看清了他的面目,无一处不生辉;我知道他的机趣智慧,无一处不招人;他英武果决一剑力救数千生灵;他护我性命慰我精神,他有天底下大多数女人梦寐以思的一切,可是,我对他,却没有半分动心。”
她似乎是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缓缓吐出了深藏的困惑,然后她睁开眼,望定对面气定神闲的女神官。
“我是个怪物吗?”
女神官坐姿如雕像,身形笔挺,面目凝然,听了她最后这一句,轻轻的一声笑。
“如你所言,其实,我也是个怪物呢。”
女神官一双黑目似有阴影轻覆:“有的时候,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去死……”
郭璋按住身侧不离身的短刀:“闭嘴吧,我虽然不会为他动心,却可以为他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