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鸾王》叶鲜

8、第 8 章

　　赵端没有留意到郭璋的动静，下马之后仍是转头望她，以目相询。

　　这位英武的将军女朝他点头，利落的抽出环首刀，赵端弃了他的重剑，改用一把军中制式环首刀，两人领着千余人的队伍冲入战团。

　　赵端身为亲王，原本不必亲自挥刀砍杀，将自己置身于生死瞬息的杀场，是为了守着郭璋。

　　他的身侧跟着两个侍卫，从头到脚罩在沉重的黑甲中，每一次出手，都是为他挡住各方挥来的兵刃，斩断来自地面企图攀扯的手臂，将危险消弥。

　　黑甲侍卫行动不便，赵端要顾着他们的步子，不敢移动太大，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郭璋那一处。

　　他看到这位初上战场的将门虎女，双手举刀横砍下一个胡人的头颅，血箭喷出，她的嘴突然张成个半圆形，身子几不可察的弯了弯，红丝未褪的眼里涌出了泪，这是因喉腹不适冒出的东西，她并没有哭。

　　她并没有贪功冒进，只是稳稳的立在那一处，对着冲过来的胡人挥刀，胡人若是穿了从城里兵库中抢来的铁甲，她便横劈斩首，若是只穿着皮甲，便朝其胸部下手。

　　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红，泪水模糊，腥气冲进时而敞开的嘴里，腹中恶浪翻滚。

　　赵端偶尔帮她格挡一两下，她迅速反应过来，将几十斤重的环手刀砍在敌人的身上。

　　赵端默默的观察着她，突然朝她大喊：“郭璋，够了！出去！”砍杀十余敌，按例可升百夫长了，这位将门虎女的胆气与血勇，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估。

　　郭璋听到了，只是把头狠狠的左右一摇，强撑着抿紧嘴唇，握紧了手中的重刀。

　　这场小规模的战争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约百余胡人杀出重围逃出，守军紧追在后。

　　原地横尸数千计，边关守军清理同袍身躯，抬出伤残，约二百余。

　　天还没有亮，北极星在天际闪着寒光，城门口被几十支火把照得敞亮。

　　郭璋拄刀而立，看着一张张担架从身边经过，分别朝城里和城外两个方向行去，一条生，一条死。

　　生门与死路都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因为死伤的人员里，以新兵居多。他们一路走过来，叫不出名字，脸还是大致认得的。

　　赵端卸了甲走过来，深深的望定她，这个姑娘盔甲上还沾着血，脸上的血与泪模糊得面目难辨，强撑着一脸倔强。

　　“想哭就哭吧，不丢人。”

　　郭璋嗓音沙哑：“我父亲是大真朝正三品昭勇大将军。”

　　赵端心生怜惜，轻声安抚：“你是他的骄傲。”他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

　　郭璋松了手，环手刀重重坠地，她蹲下身以手遮面，放声长嚎，眼泪从指缝中汩汩流出，泄尽心中的恐惧、悲怆。

　　哭够了，郭璋站起来，把水淋淋的面孔一抹，睁着一对肿如春桃的眼睛对赵端道：“爽！”

　　赵端领着她回平谷县的督师行辕，洗漱用早饭，倒头睡下。

　　郭璋入眠很快，噩梦连连，梦中尽是鲜红的颜色，残肢断骸乱飞，鬼魂们鼓起尖利的嘴使劲吹着她的床帐，想把她连着床一起刮到黄泉去，不断在耳边凄声喊叫。

　　她双手乱挥，试图赶走这些可怕的凶灵恶鬼，亡灵们反倒缠了上来，死死绕着她的手臂令她不能动弹。

　　赵端握住她两只手把她身子一扯，她坐了起来，睁开了眼。

　　她冷汗淋漓叫了声“赵兄”，咧开嘴巴又哭了。

　　她杀了好多人，像杀猪一样，这个认知令她恐惧难消。

　　她从前纸上谈兵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象过战场的血腥与惨烈，然而只有亲历其中，将想象化为真实，才会在心头留下惊天裂地的重击。

　　赵端的房间在她隔壁，还没有入睡，就被她这里的动静惊得赶过来，他坐在床头椅子上，看着她拿手帕擦汗和眼泪，一张蜡黄的脸越擦越没有血色。

　　他的未婚妻虽然貌不惊人，却是个巾帼英雄，能哭会笑，有血有泪，她是郭门的荣耀，也将是他静王府的骄傲。

　　赵端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她一口喝下去。

　　“睡吧，我给你挡着那些恶鬼。”

　　郭璋笑了一下：“冤有头债有主，让他们来找我，我不怕。”

　　赵端道：“你不用怕，你多杀一人，便保了我朝百姓一分生机，他们是野狼，没有教化，不识字不讲理，看到吃的就抢，看到我朝百姓就杀，你把他们当做是牲畜，心里就会好过一些。”

　　郭璋点头：“我好多了。”

　　她不肯睡，留赵端在房里说话，她很好奇，赵端的言行举动并不像初至战场的人。

　　“赵兄，这是你的第一次吧？”

　　赵端跟她装糊涂：“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到战场上来呀。”

　　赵端笑了笑，并不想骗她，然而以他们目前的关系，并不适合深谈，遂简单的答道：“不是。”

　　郭璋睁大了眼睛：“可是我没听说过朝中哪位王爷去打过仗啊？你是做梦去的吧？”

　　赵端笑道：“大概吧。”

　　“你砍了几个人？”城门口厮杀时，郭璋没有留意身侧的赵端。

　　赵端遗憾道：“一个也没有呢，还是郭女将厉害。”

　　郭璋受了夸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赵端一直在她身侧保护她。

　　“我知道，你一直在护着我，你刺罗长青那一剑，我就知道你是个老手。”

　　在赵端离开之前，郭璋冲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赵兄，谢谢你。”

　　副将刘渊是个明白人，战事一了便利索的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章，将军关失浑城开始至夺回，一五一十写得详尽，包括守军伤亡，斩敌首数量，阵亡将士后续抚恤，做了细致的呈报。

　　写好了拿给赵端看，武人写的东西看着就是利索，赵端几眼就扫完了，点头表示满意，驿马传回京城。

　　胡人这一回损伤惨重，极有可能大规模来犯以图报复，将军关各处碉楼哨站严防戒备。

　　离开时郭璋有些不舍，她和赵端站上城楼，远眺北面的荒山野岭，几日下来噩梦已去，胸口充斥着激荡不休的豪气。

　　“男儿当立于此处！”

　　此时她恢复了女装，说出这话时赵端并未觉得违和，也许是上天开了个玩笑，将她错了胎，心怀男儿志，却作女子身。

　　来时轰轰烈烈，去时冷冷清清，赵端和郭璋领着一个小厮两个侍卫南归。南归路上太平无事，几人快马轻骑，在大婚前第四天赶回京城。

　　他们在郭府门口作别，才说了几句话，郭松老将军出现在门口，朝赵端尴尬的笑了一下，对着女儿黑脸呵斥：“还不快进来！看你干的好事！”

　　郭璋笑嘻嘻的耸肩，朝赵端道：“赵兄，你那边没事吧？”

　　赵端毫无压力：“没事，死不了人。”

　　才回王府，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两个小黄门进来宣圣谕，令静亲王即刻入见。

　　赵端已沐浴更衣，靠在床头等着这一茬，换上一身三件式紫色瑞彩云纹正服，冠带整齐，骑上马朝宫门疾驰。

　　才过前朝武英殿，就看见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站在宫道上朝着他跳起脚来挥手。

　　这个小姑娘正值韶华之年，却生得如桃杏般浓丽，眼角微微上翘，仔细一瞧便知是黛笔画上去的，鼻梁挺翘，两腮鲜红，朱唇涂丹，清清丽丽的一副好相貌，被她每日半个时辰的涂脂抹粉弄得浓艳灼人，十五岁的少女硬是装成个二十出头的人妇。

　　赵端看了一眼，掉头准备绕个道，那边的俨妆少女眼睛发亮，跳得更欢，大声叫起来：“嗨！大哥！是我呀！”

　　赵珂扭着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追过来，在他身后喘着气道：“母后叫我在这里等你。”

　　赵端站定转身，抓着她的头，拿袖子在她脸上乱蹭一气，少女在他怀里乱扭，气急败坏只差咬他一口。

　　赵端把她的脸擦好了，在她头顶拍了一下：“我有正经事，等下再跟你说话。”

　　少女顶着一张残妆花脸，欢声道：“哥，听说你捅了一个老杀才，好棒哦！哥哥是大英雄！”

　　她眼神亮晶晶，被弄花了精妆的一股气，不知啥时候就消了。

　　赵端忧心重重：“父皇可不会这么说。”

　　“当然啦，他老人家可生气了，他骂了你哦！”

　　“骂我什么？”

　　赵珂把衣袖使劲一甩，模仿着皇帝的口气：“小泼才！”

　　“骂得好。”赵端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赵珂急吼吼的叫起来，拖着哥哥的衣袖：“会不会假哭？”

　　赵端老老实实道：“不会。”假笑还挺拿手。

　　“那就撒个娇，可管用了。”

　　“那是你，我这里不管用。”

　　“谁说的？这两件武器，男女老少丑俊贤愚都管用，放之四海都吃得开呢。”赵珂颇有心得的样子。

　　“好吧，我尽量试试。”赵端伸手摸着她柔长的黑发，快长到膝弯了：“长发及腰了，还在宫里呆着呢。”

　　赵珂把头发抢回来：“彼此彼此啊，哥还没有出阁呢，妹子不敢抢先。”

　　皇帝在寝宫的南轩等着，他在案上摆开一局棋，一个人在左右手博弈。

　　赵端对着那段挺直的身影跪了下去：“父皇金安，儿臣回来了。”

　　皇帝把棋子一丢，把私自跑出去的事先放在一边，捡要紧的问：“你捅了罗长青？”

　　赵端答：“没捅死。”

　　皇帝本来情绪平平，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天了，气散的差不多了，听得这一句，那些消散的气又神奇的聚拢成团。

　　“没捅死？这叫什么话？边防大吏，说捅就捅，无法无天，谁给你的胆？”

　　赵端静默无言。

　　皇帝等不到答复，气得把案上棋子一拂：“说话！”

　　赵端说话了：“腿麻了。”

　　皇帝一怔，膝盖头才落地，说了三句话不到，这就委屈上了呢。

　　气笑了，气消了，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皇帝把桌子一拍：“还有三天就是大婚，滚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大门关起来，把那后边小门也一并封了，不许出来招灾揽祸！”

　　赵端察言观色，问了个十分要紧的问题：“将军关那边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气恼的重重一哼：“还能如何处置？朕发一道谕旨，兵部添一道移文，索性成全了刘渊，罗长青事可大可小，看在被你捅了一剑的份上，抵了过失，就封个勋爵，让他告老，可满意了？”

　　赵端当然满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称谢，然后利落的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