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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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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还有两个月,郭璋想出去走走,访一访名山大川,瞧一瞧传说中的北地边塞,运气好能碰上一场小规模的厮杀,那么她人生头二十年就没有白活。
她算了算,单骑快马完全来得及,然而父兄极力反对,把她呵斥一通,叫她乖乖待在家里待嫁。
她怎么肯乖乖听话?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牵了爱马就出门了,留下一张字条:“去北边玩几天,五月必归。”
赵端拿着这张字条,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没有权利干涉她的自由,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个未曾落实的名分。
他去兵部问了北边的情况,胡夷还是老样子,隔三差五越界来抢一番,被边军打的满地爬,精神养好了又来,如此反复,如野草般生生不息,火也烧不尽。
没准他这位准娘娘能赶上一场呢。
京畿绿营年年练新兵,考核合格后一部分分配到京城卫营,皇城禁军,绝大多数被送到边地补充死伤退役者。
还有军工坊新制的兵器甲衣,兵部拨付的粮食饷银会随着新兵一起往各处关防发放。
静王突然感觉自己的骨头关节生了霉,窝在府中混吃等死,日日饱卧夜夜闲愁,简直不像个正经儿郎,便向兵部尚书要了这个北上的差事。
刘芳朝他呵呵笑:“王爷,这差事谁都去得,独独王爷去不得,老臣先给您大婚贺喜。”
“古北口往返两个月足矣。”
“王爷,这话您还是去跟陛下说吧。”
新兵营考核结束好几天了,只待兵甲置备齐全就可以往边塞出发了。
赵端入宫面见皇帝讨差事,皇帝跟郭松的反应如出一辙。
“呵呵,把蹄子收好了,老老实实待着,大婚之前哪也不准去!”
“可是我的新妃又跑了。”
皇帝瞪着他,感觉胸闷气短。
赵端怎么肯乖乖听话?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牵着爱马就出门了,纸条都不用留,大家都知道他干嘛去了。
他只带了一个乖巧伶俐的金墨还有两个侍卫,向北一路走走停停,在密云县截住了新兵营。
北行的新兵营约有万余人,分别往黄崖关、将军关、古北口大营三处发派,兵部派了三员参将,在新兵中临时授了几十员六品校尉、七品把总,动用数百辆兵车浩浩荡荡的上路了。
兵车后缀着数百辆辎重车,装着四季常服、战甲,长矛、马刺、砍刀,铁盾,□□,铁蒺藜等各种兵器,还有分成小包分门别类的常用药品、创口药、绑带,面具、铁哨子、水壶、帐篷、毡毯……五花八门的杂物。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在参将们带领下脚程很快,逢州过县就地住驿馆吃官粮,临行只带一两顿的干粮,出城便打马扬鞭赶路。
他们比静王晚两日出发,在密云县郊遇到了文生秀士模样的静王。
那时静王在官道边上歇脚,一身湖水蓝的青衫飘飘,一把并蒂莲的折扇摇摇,眼里轻拢两抹愁,望着绵绵不断绝的青山念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苍天何时予我妻?”
一对旗手和一员参将目不斜视的打马而过,随后一个骑马的新兵校尉朝他看了一眼,咧嘴一笑过去了。
然后是几十辆兵车,新兵们哈哈大笑:“这呆子!”“这酸丁生的俊,无妻不是他嫌青怪黄太挑嘴了?”“秀才公!跟咱们一块走啊,杀胡狗去!”
赵端觉出些意趣,微微的笑,瞧着这一车车血气方刚的儿郎继续吟诗。
“牢记家乡贤良妻,莫扯野蔓与闲枝。”
骑手兵车整齐有序的经过,扬起一阵阵翻滚的黄尘,戴着面罩的新兵们乐不可支。
“秀才公,操的好闲心哪!”“走!做诗骂死那些胡狗去!”
约一刻钟,队伍过完了,赵端才施施然翻身上马,带着几个随从跟在辎重车后面。
队伍进入密云县,县令抛下公务亲自来驿馆安顿这些兵爷,驿馆狭窄不足,便另征了十几家民间客店,安顿好这些兵爷食宿,又迎来了贵客。
密云县令上京述职,见过静亲王两面,印象不是一般的深刻,他从驿馆出来就看见这位穿着私服站在门口对他言道:“孤这里有四个人,安排个地方住。”
驿馆客满,外面的客店靠不住,县衙呢,这位亲王嫌远不想挪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驿馆。
县令擦着汗,重新回到驿馆,请三位参将大人挤一挤,好歹腾出一间好屋出来给京里的贵人用。
三位参将中有两位是认得静王的,只是赶路太急,静王形象大异,加上黄尘遮面,便忽略过去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贵人给他们当了一路的尾巴,吃了一路的尘沙。
他们随着县令去拜见,口称“罪过”。
静王脾性随和,并不怪罪,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跟在新兵队伍里一起走,不许暴露他尊贵无比的身份。
参将周策为难道:“这些生兵蛋子野得很,言语无忌,怕是有些冲撞之处。”
静王笑道:“他们冲撞的少吗?”
三位参将尴尬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会变身文士坐在树底下撩这些新兵蛋子玩呀,他要是不念这些酸诗,他们也许会转头瞧上一眼。
另一个略年轻的参将卫贤武道:“王爷可有陛下旨意?”
静王脸色一沉:“没有!”
卫贤武是个糙汉,没看出静王已经不高兴了,接着问:“那…王爷可有兵部的文书?”
“要这些做什么?就这么办,明日一道启程!”静王把桌面一拍,一锤定音,不容置喙。
次日一早,新兵营从密云县北门出发,队伍里多了个文弱书生及三个家仆。
周策原本安排这书生走在队伍最前端,旗牌手的后面,书生不同意,拍着马夹在兵车中间,和一众小丘八们热闹的厮混起来。
一众武人堆里夹个书生,这书生脾气随和,能说会笑,把一帮粗汉子逗得哈哈大乐,更兼武人乘着车,文生骑着马,堪称一幕奇景。
“秀才哥,你真的无妻?”
“秀才哥,你不赶考吗?是不是方向走错了?”
“我家里有个妹子会绣花,还会作诗呢!”
新兵们七嘴八舌,恨不得把眼睛和嘴巴都架在秀才身上。
赵端游刃有余的应答:“千真万确无妻,聘定之人不会绣花,不会作诗,跟你们一样会使刀,赶考么,看到圣人书就头疼,怕是要名落孙山。”
新兵们又开始七嘴八舌。
有人同情道:“可怜!我也没得婆娘,田里姑娘糙,待我立个大功劳,封个官,再讨个会作诗的姑娘。”
有人炫耀:“我婆娘娶了两年,每回见了我都扯着不松手。”
有人求助:“秀才哥,我瞧上隔壁的女郎,帮我写个情诗撩一撩呗,成了我请你喝酒!”
旁边有人笑:“哈哈哈,牛哥,等你回去黄花菜都凉了!”
“秀才哥,给咱们念个诗呗?”
赵端心情好得要飞起,毫不做作的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众人飞快的打断他:“苍天何时予我妻?”
赵端又念:“投石入水不生漪…”
有人接道:“苍天何时予我子?”
赵端无奈的笑:“山中阳鸟声切切…”
又有人接:“苍天何时予我妾?”
赵端问他们:“何不弃武从文?”
这些新兵待这位一枝独秀的书生极好,但有些风雨和崎岖必定争先恐后的问候,中途休息采到野实浆果,必定殷勤的捧到跟前来。
赵端与他们一路同行了四五日,这万余兵从头到尾全部混了个眼熟。
五日后,他们在周县城门处遇上了一位劲装青年,这青年眉目疏朗,一看便知是个爽性子的汉子,一身利落的黑色长衣,腰挎一把大刀,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们。
这位黑衣骑士自称郭璋,看见秀才面孔有些泛红,秀才却是眼睛一亮,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的妻,我终于找到她了。”
众兵士一起鼓掌称贺。
“恭喜秀才哥,两位都是爽利人,不如这就把事儿办了,让咱们做个见证!”
“原来是个女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股子爽利劲儿,辣呼呼的!”
郭璋摇辔与赵端并行,低声道:“这就把我的身份拆了?”
赵端无辜道:“没办法,他们嘲我无妻,笑了一路。”
郭璋哼唧了一声:“要不要把你这秀才哥的身份也拆一拆,看他们还会不会同你说笑打闹!”
次日中午,队伍在一处缓坡下稍事休整,赵端与郭章把马拴在树上,席地而坐,干粮还没吞完,一群人凑上来,端了两碗清水充作交杯酒,有人摸出一把糖果洒在他们脚下。
赵端与郭璋相视一笑,豪爽的接过大碗把水喝了,众人大哗,呼声震天,恭贺秀才哥与他的落跑小逃妻大婚礼成。
三位参将坐在一处,远远的听着这一波接一波的声浪,摇头叹气,静王的大婚实在简陋了些。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城池也越来越稀疏,有时会在野川露宿。稀薄的空气让人头痛胸闷,队伍中有许多人开始感到不适,行程明显的慢了。
赵端问身边的郭璋:“你还好吗?要不要回去?”
郭璋摇头:“我没事,既然已经来了,就要走到头,我只是担心会不会误了婚期?”
“不会,就算误几天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两个都不在,礼部那些人会往后挪的。”
队伍里多了一股散不尽的药味,露营的时候郭璋教这些新兵打坐运气,稍稍缓解不适。
黄崖关遥遥在望,数座高耸入云的碉楼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一脉青黛的城墙蜿蜒开来,不知几百里,牢牢护住华夏疆土。
黄崖关新增兵员三千人,器物用具百余车,按照兵部事先的分派,有条不紊的向着通往黄崖关的岔道上前行。
一支新兵营,突兀的一分为二。
分道扬镳的士兵们齐声唱起操练时日日响在嘴边记在心里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参将周策走在这支黄崖关新军队伍的末尾,感慨万千,对着赵端深深一揖:“秀才哥,可有诗句送与他们作别?”
赵端坐在马上,收起了平常的顽笑,一派端凝沉肃,他朝着这支渐渐离开视线的队伍高声道:“秀才哥送你们一句诗,华夏男儿,不做无聊生!不做无谓死!”
不做无聊生,不做无谓死。
不要庸庸碌碌的活着,也不要轻轻易易的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