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江淮北

3、叁

　　五月中旬的风很暖。独属于江南的湿润气息沁人心脾，雀啼缀了月色又温润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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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临后的十里长街似比白日还要热闹。灯火通明，从街头亮到街尾。各式花灯争妍斗艳，一个赛一个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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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侯均像是对这边已经很熟了，指着一个个花灯给他介绍，有时还顺便提两下它的作者。江侯均的记忆力真是好，看风格就能认出灯是谁做的，还能把有关作者的一些事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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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清尽力控制自己不要显得太没见过世面，使劲压着头，转着眼睛只用目光够着想看的漂亮花灯。对于江侯均的介绍，他也只是淡淡地“嗯”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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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侯均见他如此，不禁轻笑。“你之前看过灯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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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陆清似被点中心事般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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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怎么这般没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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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这么晚了，街上还这么多人，也不知那儿来的闲趣儿！”陆清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对左侧的长信宫灯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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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可是出了名的不夜城，这是常事。”江侯均示意他小声一点，同时微笑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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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不夜城，不过就是一群人闲钱没处使。”他小声嘟哝着，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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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当然看过灯会了。看着街上人一个个对江侯均毕恭毕敬地问礼，他便恍惚忆起当年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在扬州的灯会上走，也是这副人人敬重的模样。可经过那场天塌地裂的变故，只要路旁酒馆传出有关陆家的讨论，就免不了嘲讽和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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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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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处处的灯火通明，在他看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路旁的酒馆里传出阵阵嘈杂，搓麻将的声音与钱币砸在桌上的声音间夹杂着狂怒的辱骂。路过一处人声鼎沸的小楼，便听见里面有女声娆媚地唱，众客疯狂地开着价，讲着不堪入耳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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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繁华的不夜城忙碌恣情，却似在掩藏其背后的疮痍与空虚。这在白日许不明显，灯火辉煌处却暴露得一览无余。要说这江南之地富庶便罢，若言充实却是讽刺。忙碌之下只是仓皇的逃避，灯红酒绿只癫狂地填补着繁华背后的空虚与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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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扬州处处可听到有关陆氏不屑的话——或许几天前他们见陆家人还是满脸媚笑与花言巧语，那时却全成了嗤笑与唾骂。每每看见巷角卖花脸面具的，他总觉得没用，因为这面具真是人人都有，好几张换着戴。何必抛那银钱去瞧人耍戏哪，这变脸的戏法难道不是人人精通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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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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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侯均低头默默思考着。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并肩走着，在这嘈杂街道中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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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家是有宵禁的罢？”陆清叹了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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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灯会，除了。”江侯均轻声答道，“你呢？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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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还恨不得我别回去了，少张吃饭的嘴。”陆清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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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沈生……待你很好。”江侯均想了想，认真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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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好啊。但他脾气真是太差了。”陆清不满地哼道。江侯均差点脱口而出“你的脾气也是跟他学的吧”，不过理智还是控住他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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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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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忽听到有戏子啭声唱着，声中含情，催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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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你也唱过《牡丹亭》？”江侯均听到这唱腔，回过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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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喜欢唱花旦。”陆清没有否认，只是诚实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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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你是纵风刀马嘛。”江侯均理解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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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那个原因。”陆清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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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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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陆清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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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侯均愣了片刻，面露不解：“人人皆说这戏感天动地，你怎会觉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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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陆清显然对刚刚那句唱词很不屑，“情？这年头哪来的这种死去活来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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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侯均顺着他的话仔细思索了半晌，待陆清都快忘了这事儿时才轻声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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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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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清闻言一怔，抬头愣愣地看着目视前方的江侯均。他能看到的那只眼睛里闪着不尽灯火，秋波微动让人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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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道戏子情薄嘛。”陆清唇角微挑，露出一抹苦笑，“我就是这觉得，现在人人都四处奔波忙着糊口，哪还有心思想这些虚的东西……都是那些多愁善感的读书人胡编出来矫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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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人”江候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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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觉得你不太一样。”陆清回过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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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目相对，周遭似是瞬而寂静。江侯均有些意外，心下却是莫名满是欢喜。他慢慢挑起唇角，是一个无尽明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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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陆公子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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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不喜欢你说话，”陆清不知为何竟红了脸，立刻别开了目光，“听着晦涩，端架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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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以后别叫我陆公子了。听着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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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候均偏了偏头：“那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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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呼名字就好了，我一个戏子而已，才不是什么公子。”这话听着有些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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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侯均思索片刻，开口轻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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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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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我的字？”陆清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错愕地撞上对方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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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你刚刚在那孔明灯上写的。”江赴渠笑吟吟地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急忙补充道：“不小心看到的，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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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妨。”陆清快速摇了摇头打断他，嘴角强绷也压不下一个意味难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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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巧合，天际的烟火忽然爆炸开来，遍天阑珊恍惚了多两人的眼睛。花火在少年侧脸上流转着，格外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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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火放完了，大概已经子时了。”他仰头看了看烟火，脸颊不知为何剧烈地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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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回去了，不然师父就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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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那我也回去了。”江侯均偏了偏头，脸上也晕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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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均……”他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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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的嘱咐，似是全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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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天我有场大戏要唱，你来不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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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意料地，江侯均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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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