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委羽》里礼

11、第10章

　　接到宸王命令，饶是历经两朝、见惯风雨的爹爹，也震惊得缓不过神来。宸王此举，等于对外宣示已将定国侯府收为己用，别说是太子之位，怕是皇位也取得了。
　　小哥一贯地心思缜密，退至内堂时，他极少认真地说，“父亲，府里需尽快清理，宸王突然如此，不得不防。”
　　我听不懂他们的深意，只是紧紧抓着大哥的衣袖，祈求地看他，“哥哥，带上碧如姐姐一起吧，他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大哥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弄不懂这与薛碧如有何关系。傻得很是可爱。爹爹揉了揉我的额发，很是欣慰，然后又拍了拍大哥的肩膀，“你妹妹说得很对，我这就休书一封给薛老爷，他虽怨我们久未迎娶，眼下这节骨眼儿，定不会再计较了。去把薛家小姐接上，以你未婚妻的身份随行，宸王定会准的。”
　　碧如姐姐，终于可以和大哥在一起了。看着大哥出府的身影，仿佛是去迎亲一般。心下祈愿，希望这场瘟症早些散去。
　　单晋已飞似地回了小筑报信，我嘱咐他一定控制做良辰、美景和姑姑的打包能力，一切从简，只带些衣服与碎银便可。
　　阿姐那厢倒是极平静，一个转身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爹爹看着那窈窕绮丽的身影，只是摇头叹气。
　　小哥去了府后准备车马，花厅里再无旁人。战哥哥突然郑重而跪，“战愿留下。请父亲准许！”
　　爹爹看他的眼神隐晦不明，“留下？还是带着云翳离去？”
　　我心惊地看着父亲，原来……爹爹竟知道我们……
　　良久，战哥哥薄唇轻启，“我要留下。”
　　爹爹没再看他，只是疼惜地看着我，而后紧紧牵了我的手离开。
　　战哥哥仍旧跪在那里，背影孤独而萧瑟。我并不怪他，他是将领，保护百姓职责所在，眼下这么多百姓等待救治，他又岂能潇洒地离开。
　　分别前，我和他四目纠缠，无声却胜万语，我知道他在说“等我”，就如他也知道我在说“等你”。

　　我和爹爹是在府门前遇到阿姐的。后面竟还跟着宸王的内伺余安。而短短半个时辰未见，阿姐眼睛已红肿起来，眉黛间亦增了几多忧愁，娇弱不堪。
　　我赶紧扶住阿姐，她对我盈盈一笑，竟是那般苦涩。“单小姐已安然回府，余安即刻回去复命，小姐珍重。”余安躬身施了一礼，转身便要跨马离去。
　　阿姐却突然拦了过去，拉住缰绳，身体并嗓音均颤抖不已，微微仰头道，“有劳余总管相送，还请总管照顾宸王，小女既不得留，此去定回日日祈祷宸王殿下安康无忧。”
　　我好像知道了阿姐的心事。女子的心事。
　　虽常年居于小筑，离群索居，但亦透过一个个煮书泼茶的日月，晓得缠绵悱恻、惦念成痴。而我与单哥哥，又有哪一日不是如此？
　　想来，阿姐的心，是看着宸王的心。

　　爹爹催促我们赶紧上马车，碧如姐姐也已借来，姐妹们想见，虽得以一处，但见昔日灿若星辰的小镇已灰败如此，亲人终将离别，到底悲戚。
　　转身上了后面的马车，我的良辰美景“不可”“辜”都在我身边，他们看着我，眼神坚定且从容。我想，跟了我，他们可真是苦了。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日不曾见的瑞阳王扬鞭策马而来，收起了孩子气，倒是难得一见的少年郎。“本王奉命护送候爷、小姐回京。”那声小姐听得格外刺耳。
　　没有了离别依依，一行车马很快出了城门。我揭开帘布回望烟雨镇，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乡，一个时辰后就将成为一座死城，那里有我的韶华，有我的家，还有我心上的良人。战哥哥立于马上，遥遥地目送着车马离去，蓝袍翻飞间已是将军气概不可挡。
　　兰若姑姑硬是将帘布放下。我明白，她不想我哭。突然，在那即将合拢的一角，我看见了另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城门之上，月牙白袍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初见时，他虽被袭击，却也这样清风朗月，面不改色。他知我看到了他，微微对我扬手，仿佛在说“去吧”。我已看不清他眼里的色彩，只觉得又一样重要的记忆丢在了这座死亡之城里。

　　未走出几里地，马车的颠簸，顺理成章地让我“头晕、作呕”。我这辆马车到底还是落后了。我的两位兄长多次来接引，看我乖乖地，亦有瑞阳王、单晋相护，便也不再管我。
　　我“虚弱”地向小孩王爷道歉，掩了掩面纱，送上绝佳的建议，“王爷，实在抱歉，臣女从未出过远门，这马车颠簸……还请王爷先行。有单晋在，十分稳妥。”
　　瑞阳王上下打量我，语气甚是怀疑，“你确是不常出府，但懂得一直都不少。不行，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为什么？殿下的主要职责是护送侯爷。本小姐只是顺带而已。别耽误时间了，请王爷启程！”说着我真的对他拜了下去，气得他从马背上翻身越下，一把将我从车上拖抱下来，“您可别行这大礼，我的屁股不想挨板子。”
　　他把我扔到马背上，牵着缰绳就走，全然不理会我张牙舞爪地挣扎，“坐不惯马车，可以骑马。”
　　他说得悠闲，我却耽误不起，再晚一刻也许城门就关闭了。心下一横，便从马背上将自己摔了下去，疼得我直冒冷汗。单晋气得直跺脚，就差一步他便能接住我，他那眼神极其凶恶，仿佛在说“明明说好的计划里没有跳马。”
　　东溯急着跑过来，上下检查我是否受伤，在看到手腕蹭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时，脸色沉得像是八九月的阴雨天。语气也甚是不佳，“你疯了不成？不爱骑马你说，你想怎么样你说！你要……”
　　“我要回去！”等不及他说要怎样，我已目光恳切地祈求他，因为，我是一定要在城门封闭前回去的。
　　东溯愣在那，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一定认为我傻得冒泡，回去便意味着送死。哪有人不求生，却一心求死？“给我一个说服我的理由。”
　　我第一次想如此认真地跟这个小孩王爷说话，“那里有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一定要回去。”
　　我想我打动了他。东溯几乎是立刻将我抱上了马背，接着他也跨坐上来，不再迟疑地挥鞭策马，快得我只来得及阻止已然腾空而起的单晋，“不要跟来，照顾好他们！”
　　对不起了，我骗了他们，我告诉单晋，会带着他一起留下，也骗了兰若姑姑会听话，骗了良辰、美景走哪儿都会带着她们。我亦知道，他们不但不会怪我，还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去京都。帮我瞒住前方的爹爹，兄长与阿姐。

　　瑞阳王的宝马的确有着风驰电掣的神速。疾风迎面袭来，我连眼都睁不开，更不会注意到东溯激动的情绪和那眼里闪闪而动的泪光。如果那时我知道他会错了意，一定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个他，而非那个他。
　　“奉王爷之命，闭城！”传令官提声高呼，城门缓缓而合。千钧一发间，东溯快马穿越那刚好只容一马通过的缝隙，然后将我稳稳地提下马去，深深地看着我，“你的确值得人掏心掏肺地待你……一定要活着！我会带最好的御医回来！等着我！”说着，调马扬鞭疾驰而去。
　　他，也是一个好王爷。

　　城门在我身后闭合，如今在这座城里，我只有战哥哥了。定国侯府空荡荡地，直至正厅才碰上宸王的内侍官余安。乍一见我，他像见了鬼似的，吓得掉了手里的披氅，“您，您怎么回来了？这，这……”
　　我知道自己眼下全没了侯府闺秀的样子，发枝凌乱，紫色面纱也已被灰尘沾惹得失了颜色。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从来就不在意，只是急着追问，“余总管，可曾见过我哥哥？”
　　余安拾起大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原地打转，“我的小祖宗，宸王殿下不是命您去京城吗？你回来不是送死吗！”
　　我不再理他，径直往府里跑去，疾声喊着战哥哥。却已无人应答，侯府举家进京，这里空荡荡的，只余梅香。
　　余安跟在我后边，想叫住我，却是完全没用处，只能一嗓门喝住，“单将军在城东的避难所呢！哎呦，这可怎么好！”
　　我转身便跑，“谢谢您，还有，麻烦您回禀宸王殿下，云翳辜负了他的好意。”

　　烟雨镇虽小，但侯府在城西，去到城东，步行也需得半个时辰。走走停停，我早已没了力气。不是娇弱，却是从马上生生摔下来，又跟着东溯快马而过，眼下整个身子竟似散开了一般。
　　沿路而来，几乎是户户白幡。方才知，书中记录得再惨烈，也远不及身临其境时的震撼。声嘶力竭地哭声下是一具具埋葬亲人的棺木。甚至来不及入土为安，就要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虽不是落泪的时候，可悲从心来，又有谁可以控制自如，滑下便滑下了。十几天前，我还在这热闹繁华的城里寻乐，而今却城毁人亡。
　　“娘亲，娘亲，呜呜呜……”寻着哭声，我在墙角的杂草堆后找到一个小小的身子。那孩子不过五岁，呜呜地哭着，脸蛋上眼泪鼻涕一大把，清亮的眼眸里尽是惊恐。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哄着，但愿他睡一觉醒来能够把一切都忘记。“别哭，姐姐带你去找娘亲。姐姐的娘亲也走丢了，但只要我们不放弃，娘亲就一定会回来。”忍了好久，决堤就在一瞬间。我搂着那孩子，哭得停不下来，直到有人一把夺过孩子抱去，才意识到这人许是来了好一会了。
　　孟宸。总是在我狼狈的时候出现。
　　他呼吸很是急促，直直地盯着我，眉头皱得可以打结。用我已经黑透了的袖口胡乱擦了一把，仍是勉强地挤出一点微笑给他，“我又回来了。那个……你还好吗？”
　　那孩子许是哭累了，已倒在他肩头睡去。孟宸抱着孩子的样子真挺好看的。俊秀挺拔，绕是这般境地，那身月牙白袍也是一尘未染。
　　他单手扯过我的衣袖，猛地一掀，那落马时摔伤的手臂已是红紫一片，蹭破的口子竟流了不少血，将衣袖染红了大块儿。他突然抬头看着我，眉头紧成了一个“川”字，“瑞阳王殿下说得果真，你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我刚要反驳，他一计警告意味甚浓的眼神便投了过来，让我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将那孩子交给我，从袖口里别扭地抽出了一方白色绢子，扯我的衣袖，一点点挽着，然后很轻很轻地开始为我清理伤口。这绢子质地清凉，一角上绣着蘅芜花样，看起来格外熟悉。我仔细一瞧，心跟着漏跳了一拍，这不是那初见的雪夜里我为他覆在额头上的帕子吗？！他竟然拾了去，还藏进袖口里。
　　“你脸红什么？这帕子是我捡的。”他未看我，却又似一直看着我。可到底是谁在脸红？
　　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他对我，已然好得让我有了压力。心底清明，却已是再不能容纳更多的人与情。
　　见我闷不吭声，他态度也缓了下来，声音里充满着希冀，“为何回来？”
　　“我，我……我二哥单战还在这。”我并未欺骗他，绝对没有，我确实为了战哥哥而回。可为何心里却微微地有些愧疚。
　　失望的表情不过一眨眼就消失了。孟宸将手帕系在我的伤处，接过孩子，而后竟握住我的袖口，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跟紧我，别再碰任何人和物。希望这孩子还没染病，否则你我……”
　　如若他日再遇烟雨楼里的说书先生，定要讨回那些赏钱，他不是说“宸王殿下好女色，别称‘花间王爷’”，怎地如今眼前这人竟这般守礼？
　　“你……刚刚如何找到我的？”他没想到我竟问了这么个问题，诧异地回头看我，手却握得稍紧了些。
　　“是，是……”
　　“是余安告诉你的。”
　　之前便已怀疑，直到他如此快得找到我，答案已然很是肯定了。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带着浅浅地自嘲，倔强地摆出无所谓的样子，仿佛王者风范未失，“你早就猜到了？”
　　我微一颔首，“你夜探小筑时我只是怀疑，直到出城那刻你站在城楼之上，又这么快寻到我，要是还猜不出你的身份，却是白白浪费了侯府多年的米饭。您说呢，宸王殿下。”
　　他垂眸看我，蕴藏着真挚，眉间淡淡地失意，“我……并非有意隐瞒，想来你该也晓得，母姓为孟，封号为宸。”他在我面前，从未展现他皇子的尊贵，不过世间一平凡男子，连说到母都非母后。这心意于我，像侯府里的温泉水，暖到了我。
　　见我没再说话，他落寞地转身而去，在这满城萧瑟的光景里，很是惨戚。
　　忍着身体的疼痛，我快步追上他，换我拽住他的袖口，严肃而认真，“宸王也好，孟宸也罢，总是云翳的朋友。”
　　他停步，浑身一震，回身便拥住了我，没有言语。
　　我懂，他是孤单太久，与我雷同。
　　那天我没有见到战哥哥。不是不想，而是实在不能，昏倒前除了宸王那张变了色的脸，再没其他印象。我竟忘了告诉他，麻烦替我报个信：战哥哥，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