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阿》云焉生

15、白蘅

　　株城内外，阴雨连绵了五天。乌云遮天蔽日，地上走兽横行。再过数日，城内忽起了鼠疫。
　　城主聂清踏出府门时，便见饿殍满街，众人相互避忌，紧锁家中大门，怕被感染了瘟疫。也有些人，收拾了行囊断断续续出城远走。然而不久，又闻城外妖兽爱食生人，肆无忌惮，又只得纷纷回转。这时节，三白堂空无一人，其他医馆忙的热火朝天，也只得暂缓病情蔓延之势。
　　他闭关这几日，其实本无其他作为。只是跟着枯荣子，回顾三百年前诸多岁月，亦知这株城命脉，是遭踞妖所毁。那日不久，追杀踞妖的几位天将便返回株城，他们告诉敖夫离，踞妖下界之后，已重跟万妖之穴获得联系，当日便是被一群妖怪挡了路，所以才追丢了踞妖。天一子仙气薄弱，又实在无法追踪。
　　敖夫离闻言，自然不愿在株城逗留。紧接着便问起，天帝如何处置枯荣神君，那几位神将却面面相觑，茫然道，天帝没有提到他，我们也不好管。
　　敖夫离闻言，心下了然。此后几天，敖夫离设法让西海送来返魂枝，却从枯荣子那里听到，藏有紫绡生魂的画卷被踞妖夺去。株城近日异象频发，踞妖又频频生事。枯荣便与敖夫离商定，由两位天将回昆仑禀报此事，一位随龙女前去探查紫绡生魂的下落，剩下一个，便留在城里与枯荣一起应付株城这场灾劫。
　　枯荣子原本便是株城供奉的神君，护城之责，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按理，气运被毁，衰败总需要一个过程。往往经过十数年之久。而今这样突如其来的灾祸，显而易见是别有用心了。这次的疫病，原本是在株城近郊的一个小村庄发生，此后不知从何处蔓延，祸及株城以及周边数个乡镇。村连村，城连城，疫病一起，这城便彻底成了死城一般无人敢进。
　　枯荣子仍像从前一样站在株城城主身边，借城主之口发号施令。这几日株城封锁城门，城内医士聚在一处研制药方，无病者出门则穿厚衣带面罩谨防感染，死尸则用车拖去城外野地火化。聂清日日与这些医士聚在一处，门外病人越来越多，这病症拖延下去，城内人心惶惶。
　　枯荣子自诩为仙体，凡人间邪祟，百毒不侵。近日，也见疲劳之象。
　　医馆之外搭起的长篷，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来，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出去。内有鼠疫，外有凶兽，这座城竟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紧随枯荣子的天将名叫杨捷，生得十分魁梧。他原也是凡人，性格直爽，为人及重孝义。死后封神，如今也历得百岁春秋。
　　杨捷入这天宫的时日甚短，不晓得三百年前那段天界往事，见枯荣子对城中子民极为亲厚，心里也对他也颇有好感。倒让枯荣子觉得，这般情景，很像当初和天一下凡的那段日子。
　　这一天，株城又在下雨，四处怨声载道。杨捷站在云端往下看了看，整座城几乎空了一半。凡人深恨天神的不作为，将城中大多庙宇道观拆毁的一干二净，骤雨无情。枯荣子仰头望向苍茫的天宇，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
　　聂清无法可想，跪于枯荣子门前，乞求神灵普世，救民于水火。杨捷落在他的身前，无奈叹道：“你求他没有用，他没有神力救人。即便有，天规也不许神仙滥用仙草去救一座城。仙凡有别，凡人的事，神仙能插手的其实很少。”
　　“那为何，吾等还要信仰诸神？”聂清咬牙切齿。
　　“你的子民信仰你，如今有难，则求助于你。你却做不到，那么，你能让他们放弃这份信仰吗？”杨捷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神与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人不知道神在做什么，神不知道人在做什么。不如我来问你，到底这天神地祇，还需要人类的信仰吗？”
　　聂清无言良久，忽而咬牙切齿：“至少，慈悲之心，神与人都是一样的。”
　　“可惜，都只是空有此心。”杨捷皱眉道：“我从前做人时，军队了有了疫情，将军无奈之下，最后总是将那些伤病患和已经染病死去的尸体一起烧死。虽然残忍，但能彻底断绝疫情蔓延，是个好法子，不知你有没有勇气一试？”
　　聂清颤抖着双手，沉吟许久，忽而握拳道：“果真到了穷途末路，我会尽力一试。”
　　话已说完，他定定站起身子，决然走出了聂家。
　　杨捷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不语，转身看见枯荣子站在门口。
　　“你怎么了，这脸色好像生病了一样。”
　　“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神仙不会生凡人的病，但神仙一旦生病，往往离死不远。”杨捷上前几步，又仔细看了看，“你从长鸣山底脱出这数日，所沾染的不是鬼气就是病气，一旦生病，或许真的很难熬过去。不如我跟那西海公主传个消息，送你去西海休养几天。”
　　“我怕来不及。”枯荣子苦笑一声，“聂家的那颗树乃天养就，早已是地仙之身。如今被踞妖抽去灵力，不日将死。为了救它，我耗了差不多一身修为。”
　　杨捷有些吃惊：“可你本身的神力，早被天帝封去了五成。如今这个样子，随便来一只妖魔，都能将你杀死。何况那槐树如今跟你一样，天天沾染的都是城内污浊之气，未必成活。你这样做，枉累自己一条命。”
　　“那倒未必。”枯荣子将手按在杨捷肩上，“如今的我，只能靠你保护。至于这座城，我以自身的神力，为它拖延出几日性命，因为我觉得，或许将会有转机。”
　　“什么转机？”
　　“我不知道。”枯荣子微微摇了摇头，“只是当年跟师兄下界时，天帝亲口说过，株城，不是个短命之城，我想赌一赌。”
　　杨捷重重叹了口气：“株城有你这样蠢的守护神，倒是福气。”
　　“倘若它真能因我而得救，才是福气。”枯荣子更正道。
　　杨捷没有想到，这场福气来得如此之快。后来城志记载：“元初十五年十月，阴阳失位，寒暑错时，天行时疫。家有烧尸之痛，室有号泣之哀。十五日，路有美妇人，自云方壶山仙人，年可二十许，上下素衣，仙袂盈盈。授半枝莲、青蒿诸药，疫缓，仙人亦隐景化形而去。”
　　短短几行字，道不尽人间苦难，倒为这仙女临世添了极为浪漫传奇的一笔。
　　在杨捷的记忆里，那是一个雨夜，他跟枯荣子如常随聂清上街，探视百姓情况，四处弥漫着血腥气。
　　不远处出现一个女子，穿一身简素白衣，撑一柄竹骨纸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貌，不知从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她与那些病患是不一样的，如烟如尘，美得像将死之人弥留之际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一个梦。凄风苦雨的夜晚，她是唯一闪动的光亮，蝶梦一夕，不知身在何处。那女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忽然顿住脚步，目光看向三人中的枯荣子，一语惊人：“仙友危在旦夕，需要帮忙吗？”
　　见这女子忽有此问，杨捷便觉得，株城的福气要来了。
　　她叫白蘅，是云游到此的方壶山女仙，且精修医道。
　　枯荣子怔在原地，不由自主的问道：“吾之朽象，能解否？”
　　白蘅答道：“能。”
　　枯荣子又问：“株城之朽象，能解否？”
　　白蘅答道：“能。”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