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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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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牛车缓慢在路上行进,随行者不多,寥寥十余人而已。黑漆的车厢上绘着白色的家徽,原来是藤原清利一行人,向海边出发已两日了。
车子一摇一晃,跟在车后的两个人边走边低声耳语:
“玉堂,你伤还未好,何不上车去?好过路上辛苦,伤势又反复。”
“我不愿乘车。你若走累了,为何不自己上去?”
“当我不知你为何不愿与他同车吗?难道我能独留下你一个人走路?”
“你知道!你知道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白玉堂恼怒地低吼起来。
“别胡说!我什么时候甘之如饴了!”展昭气急,“只是现在形势不利,加生盛介还在追捕我们,此时不宜多事!”
“哼!不管你怎么说,我已打定主意了。”白玉堂咬着牙道,“我身上还有些金银,等到了海边我们就走,弄条船前往琉球,再取道琉球回大宋!”
“恩,如此也好。虽然清利兄待我们甚厚,不告而别也颇伤感情,但目前也只有这才是最简捷的方法。不过。。。”展昭侧眼看向白玉堂,“你真打算抬腿就走,万事一笔勾销?以你一贯的作风,我还猜想清利兄定会又吃些苦头。”
“你以为我不想?”白玉堂恨声道,“多留一日,就便宜他多赖着你一日。爷爷才不叫他称心如意!”
展昭不禁莞尔,正待调侃他两句,忽听背后马蹄声响。急忙回头,只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正是当日派往平安京给藤原道通送信的侍从。
藤原清利独自一人坐在车中,透过竹帘的空隙看见展昭和白玉堂两个交头接耳。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一嗔一笑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亲密无间还是刺痛了眼,比左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还痛。
究竟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叫你把我放在心里?
无力地靠在厢壁上,藤原清利闭上眼睛长长一叹。
这时就听后方马蹄声近,在牛车旁停住。有人翻身下马,哑着嗓子高声叫道:“少主,信已送到京中,太政大人有紧急信件回覆!”
“快拿来!”藤原清利心头一紧,急忙撩开竹帘。
车下的侍从满身尘土,犹在大口喘气,将信件双手捧过头顶。
藤原清利接过信,坐回车中连忙拆开。匆匆读将下来,脸色霎时雪白;不愿置信再读一遍,冷汗已涔涔滚落。双手脱力地垂下,一笺洁白飘落在脚边。
天皇震怒,为父身为举荐人深受牵连。。。
陛下旨意已下,巨阙之主必死。。。
巨阙之主。。。必死。。。
藤原清利只觉胸口空荡荡的,又似塞满了铅块,呼吸不得。透过竹帘望向车外,阳光明媚得耀眼;那两人犹在耳语不休,脸上浅浅的笑意比阳光还刺目。
至晚间投宿在一座小镇。驿馆简陋,随行之人大多不满,藤原清利却未注意这些,只管魂不守舍,凝思出神,
晚饭后派去前方探路的侍从回报,离临海的城镇已只有十几里的路程。藤原清利满心忧烦,没心思理这些,岩山月藏便做了主命人采买船只。
这边厢奔波一日早早休息了,白玉堂侯至夜深人静,悄悄闪身进了展昭的房间。
展昭的房里早熄了灯。纸门外透进青白的月光,映出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岿然端坐,一动不动。听见房门轻响,那人微睁开双眼,晶亮如星,带着一丝笑意。
“来得真迟,我以等了你很久。”
“切!要不是你一再罗嗦不可急躁,宁迟些也务求稳妥,我怎会这么晚才来?”白玉堂压低了声音抱怨,“现在倒来编排我的不是!”
“不过玩笑,你还认真起来了。”展昭笑着站起来,“是我的不是,可以了吧?”
“谁跟你计较谁的不是了?快走!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多呆!”白玉堂性急的拉了展昭就要走,忽地被桌上一物吸引住了视线,“这是什么?你还留书信给他?”
“不辞而别已是失礼,怎可再不留书一封?”
“。。。便宜了他!”白玉堂犹豫片刻,强压住把那书信塞进怀里的冲动,一掉头出门去了。
今夜无星无月,深灰的云层悬浮不动,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两人俱是轻功绝顶,哪怕在这黑漆漆的路上,十余里地也是转瞬即到。
时值午夜,小镇上灯火俱熄,一团宁静。展昭和白玉堂在镇中转了一圈,才看见一户人家的窗内微明,显然还未休息,便上前敲响了房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斤染”的粗布便衣,五官寻常的脸在看到门外两人的瞬间倏地亮起来,一丝红晕爬上双颊。
“这位姑娘,我们是外乡人,夜间无处投宿,可否容我们借住一晚?”展昭和气地问。
“你们。。。请进来吧。”那姑娘掌不住低了头,侧身让开门口。
房子里面颇为破旧,除了鞋进去,屋中央的火塘上烧着水,四周一片凌乱。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坐在火塘边,正在打点行李。
“对不起,家里一团乱。”女子红着脸歉意地笑着,“父亲和我打算搬到大城去住,天一亮就要出发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展昭说道。
这时火塘边的男子抬起头来,大量两人一眼说:“你们想借住就住吧,不过我这房子已卖了人,这两天就会来收去。”
“多谢,我们也只是住一晚便走。”
“那你们先歇歇。阿花,给客人添水。”
于是白玉堂和展昭也在火塘边坐下,那名叫阿花的女子拿了杯来给二人倒上热水,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几个男人聊天。
“大叔,这镇上有没有跑商的船?”混得熟了些,白玉堂便开门见山地问,“我们两个要去琉球,想搭上船一起走。”
“这镇子小,商人都是本地和邻近地方的。去琉球那么远的地方得有大船,还是得去大城才有商人做那么大的买卖。”大叔一边拨火一边说,“我本来也是个做小买卖的的,有条小船,搬去大城也是打算找点大生意,多赚点钱。”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展昭问道,“搭你的船去有远洋商人的大城,我们付钱。”
“行啊!”一听付钱大叔的眼睛立刻亮起来,“等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多谢大叔。”
三个男人谈成了买卖,相视而笑;一旁的阿花低着头一个劲的瞟着两位客人,也抿着嘴笑得开心。火塘里的火渐渐熄了,窗口映出了朝阳的暖色。
大叔家的船既小又旧,挂上帆,风一吹起来桅杆会吱呀呀地响。白玉堂坐在船上不由心惊胆跳,根本无心欣赏海上日出的瑰丽景象,看着展昭好几次欲言又止。
看见身旁的人脸色发青,坐立不安的样子,展昭转过头来笑问:“玉堂,你想上岸是不是?”
“谁。。。谁想上岸了!”白玉堂咬牙嘴硬道,“我是看你鼻子尖都冒汗了,想问你是不是害怕!”
“说起来。。。”展昭垂下眼眸低声道,“这船看着就不稳妥,我还真怕它路上会突然散架。”
“别胡说!”白玉堂的脸立刻又青了一层,一把抓住展昭放在身侧的手。感觉到那只手掌的冰冷和汗湿,陡然明白,原来那人虽看起来镇定自若,其实私底下也是提着心,吊着胆的。这个认知神奇地消除了白玉堂的紧张,用力一握那只手悄声道:“猫儿,别紧张,我在呢。”
此时太阳整个跳出了水面,万道金辉铺满海天,一片琉璃世界。
展昭眯起眼睛看着初升的太阳从背后给白玉堂披上一层金霞。逆光里那人端正的面容似隔着一层光一层雾,美好而不真实。使劲反握住他的手,还他温暖一笑:“我也在呢,我们不会有事的。”
船行顺风,一路倒也波和浪静。渐渐适应了这看起来不太令人放心的小船,白玉堂又开始攀谈起来。
“大叔,我们这是往哪去呢?多久才到啊?”
“九州!”大叔边划船边大声回答,“远洋的商人都在九州。咱们有一天的时间也就到了。”
“那大叔可得把我们送到有远洋商人的大城啊!”
“没问题!”
他们正聊着,坐在船尾的阿花突然指着后方欢叫道:“大船!快看,真漂亮的船!真快啊!”
几人循声向后望去,远远的只见一艘装饰华美的快船正劈波斩浪,迅速靠近过来。
“这是贵族的船吧!咱们可得躲躲,被撞翻可就惨了。”大叔嘀咕着急忙改变航向,往一边避去。
谁知那快船却似紧盯不放一般,竟划个弧线又衔尾追来。大叔吓了一跳,慌手慌脚再去转舵,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快船,被越追越近。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明了和警惕。这是忽听“笃”地一响,紧接着是阿花“呀”的一声惊叫,连忙向船尾看去,却见一枝羽箭正颤巍巍钉在船板上。
“停船!否则就放箭了!”快船上有人喊话。
阿花吓得哭成一团,大叔哆嗦着停了船,整个人跪伏在船底颤抖不已。白玉堂一看着了急,顾不上船身摇晃一个箭步跳过去,提着衣领将人拉起来,青筋暴跳地吼道:“不能停!我多加钱,大叔快来开船!”
“不行,不行啊!”大叔挣扎不脱,只得面无人色地哀求,“我把钱还给你,实在不能再走了!他们会放箭的。。。我和阿花还不想死啊。。。”
“啐!”白玉堂气极,扔了大叔想自己去开船;却不料那一套家什他完全不懂,鼓捣两下不知怎的将船舵又给弄坏了。于是更加气急败坏,回头再要去拉大叔,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抬眼一看,是展昭,双眉紧锁。
“不要再为难大叔了,玉堂。”展昭向快船方向一望,“他已经来了。”
白玉堂顺他的目光望去,快船的船头上一人迎风伫立。衣袂飞扬,纹章华美,却面沉如水,其色铁青。紧紧蹙起的眉头下双眼灼灼放光,里面说不清是愤怒,是悲伤,是失望,还是恨意的情绪如实质一般压了下来。
藤原清利追上来了。
从高高的船头俯视,破旧的小船仿佛蛋壳一般,可怜兮兮地漂浮在水中。船上那白衣的男子犹在不死心地忙碌,而蓝衣的那个却用清凌凌的眸子让他一路追赶的焦躁暂时平伏了下来。
艳阳正居头顶,热辣辣的高温当头压下;海面波光粼粼,一星一闪连成一片,白花花晃得眼痛。
在那清澈目光的注视下有些眩晕,藤原清利用力掐住手心,丝丝疼痛让他保持住脸上的悲愤不走形,眼中的痛切不软化。
“你。。。不告而别,可知道我有多担心,多难过吗?”藤原清利费力地开口,却发现那声音空洞而飘渺,竟完全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已不能再装糊涂下去了,把一切都摊开在阳光下吧。藤原清利甚者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再也不独自品尝这苦味,看着他和别人出双入对。
“清利兄,我和玉堂都认为,悄悄离开才是解决麻烦最好的方法。”展昭仰首朗声答道,身侧的手更探出握住了白玉堂的。
藤原清利的胸口霎时一痛,哑声说道:“你明知我的心意,若不愿接受言明便是了,我绝不会死缠烂打;却为何这样匆匆离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展昭回首看看白玉堂,后者正目光凌厉地瞪视着快船的船头。手上的力道稍紧了一紧,叹道:“清利兄为我二人付出甚多,高德厚义令人感佩,此番行径确实对你不起。然而。。。”目光移转又现清冽,“展某凡夫俗子,竭尽全力也只能令得一人心安。无法周全之处,请清利兄见谅。”
“哈,哈哈!”藤原清利怆然大笑,眼前景物立时雾水迷蒙,“便是来道个别,这样的小事又不会令他不安,你都不肯做,却不在意我是何感受吗?”
展昭眉头一聚,压住心上一阵酸涩,缓缓道:“与清利兄好友至交的日子尚历历在目,展某亦十分怀念那一段时光;然而若要在好友的关系上更进一步。。。请恕展某无此心肠。”
藤原清利僵在当场,海风吹动衣摆飒飒飘扬。月藏站在他身后无声叹息,轻唤了声“少主”。
藤原清利却听不见。白炙的阳光耀眼生花,耳中一阵阵鼓动的说不清是大海的涛声,还是澎沸的血液。一大团纷乱的思绪在头脑中纠结,翻滚撕扯,咆哮轰鸣,头痛欲裂。
“你知不知道。。。”干涩如砂的声音从口中逸出,喉咙被摩擦得生疼,“平将良之死已传入京中,天皇下令,‘巨阙之主必死’。如今你逃亡在外便会被全东瀛通缉,只有我,可以有办法为你转寰。”望向那人的目光透出些许希冀,“你难道不想洗雪冤屈了吗?”
展昭摇头苦笑:“贵国朝中角力,我与玉堂两个外人参与进来已是不该,还是尽早退步抽身的好。至于冤枉,我们两个自问堂堂正正,还不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放在心上。”
“那么。。。若我请你不要走,我们还做朋友。。。”藤原清利颤着声音追问,衣袖中捏紧的拳头禁不住微微发抖。
我不再存更多的奢望了,这还不行吗?
下方小船中的展昭深深看他一眼,缓缓垂下的眼帘,为微不可查地摇一下头,背转过身去。
藤原清利只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脆弱的希望立时灰飞烟灭,眼前一片黯淡,人如坠在梦中。头脑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嘶喊:他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能。。。不能让他走!不要走!
“哼!”
一声冷哼如锥子一般扎入耳中,凝神一看,却是白玉堂嘴角挑着一抹嘲讽的笑意,那眼底透出的讥笑之色仿佛利刃深深割进内腑,冰寒剧痛,使人发狂。
“白玉堂!平将良在你眼前被杀,巨阙在你手中被夺,你是害展昭蒙受不白之冤!”藤原清利失控地大吼,“你怎么还有脸站在他身边!”
白玉堂闻言怒发冲冠,以画影遥指对面喝到:“爷爷跟展昭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说三道四!”
藤原清利只觉脑中轰地炸开了火山,满心满腹如熔岩烧灼一般,又痛又烫;只想撕碎,砸烂,把这令他痛苦难耐的根源彻底毁灭。
“来人!把那条破船给我撞沉!”眼前一片深红,藤原清利甚至不知现在自己的面容狰狞如厉鬼,吼声带着凄厉的哭音。
“玉堂,小心!”展昭一声大喊,纵身扑向白玉堂,带着他扑通落入海中。紧随其后,快船高大的船头轰然碾过,破旧的小帆船仿佛纸扎的一般顷刻四分五裂。
白玉堂一时惊呆,待回过神来时只觉两耳中轰隆一声爆鸣,咸腥的海水便从口鼻倒灌进来。头脑霎时一片空白,连身体也似失去了控制般痉挛起来。
挣扎不得。
展昭的面孔在头畔浮沉,双目紧闭,乌黑的发丝随水楼拂过脸颊,冰冷而柔滑。光影晃动,在那静止不动的容颜上来回跳荡,一时虚幻不实。
白玉堂不知为何微笑了,然后释然地合上双眼,一瞬间便陷入沉沉梦乡中。
耳畔有风吹过,是腥咸的海水的味道;太阳犹自炽热,但位置已下沉很多,即使自己现在是侧卧的姿势,也将后背烤的滚烫;手足均微有麻痹,是血流不畅的症状,想来正被捆绑着。水声。。。船桨拨水的声音紧凑而有力,身边有一个人,呼吸深而绵长。
展昭已经醒来,闭着眼睛揣摩了一下周围环境,才慢慢睁开。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正置身于一艘小船中,身边划船的人却是岩山月藏。
“展公子,你不用担心。”见展昭醒来,岩山月藏抢先说,“我奉少主之命送你前往丰前的庄园,他本人解决了手头的问题就会赶来。”
展昭犹疑地低头查看自己状况,手腕和足踝都被牛筋索捆住,而身边摆放的宝剑赫然却是画影。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玉堂在哪里?我的剑呢?”
月藏沉默片刻,似在组织措辞,然后才慢慢说道:“巨阙现在白公子身边,而白公子应该已经在加生盛介的船上,被带往长门治所了。”
“什么?”展昭大惊,身子一挺呼地就要跃起,却忘了手足被缚,“咚”地又跌回船底,“清利兄。。。藤原清利他究竟要干什么?!”
“展公子,少主如此做是有苦衷的。”月藏试图解说,“他下令撞船之后马上就后悔了,命人将你和白公子,连同那对父女一同救了上来。本来是想等你清醒了再细谈,不料长门的炮船追了上来,上面挂着源氏的旗帜,来的人是加生盛介。少主知道他必是为‘巨阙之主’而来,但又怎会让你陷入虎口?于是用画影换了巨阙,命我送你前往丰前。展公子,少主完全是为了保护你才这样做,请你一定要明白。”
展昭的目光罕有地变得冷锐,沉声问道:“他是打算用玉堂冒充‘巨阙之主’交给加生盛介,是不是?”
“这个。。。我身为属下不敢妄言。”展昭的视线仿佛针刺一般使人不安,月藏扭过头不去看他,试图转移话题,“可是少主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如此深情厚谊,实在令人感动。。。”
“他安排玉堂做我的替身去送死,是不是?!”一声厉吼冲口而出,展昭扭曲了五官,目眦欲裂。
月藏不敢看他,也不敢答话,闭紧了嘴巴只管划船。
“放开我!”用力挣扎,可是加工过的牛筋索不是人力可以挣断。
“展公子,请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月藏劝道,“若是伤了自己。。。”
“那就解开绳索!”展昭红了眼睛地怒喝。
“请恕我不能从命。展公子你功力高深,我深知绝对制不住你;为了完成少主的嘱托,平安把你送到庄园,只好出此下策。”
展昭拿他无法,只急怒得额上青筋爆起,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直到口中一片咸腥弥漫。
眼前的晚霞瑰丽艳美,映得海天如血洗一般。云霞尽赤,波翻红浪,身后的太阳已摇摇欲坠。
船头“砰”地撞上了坚硬的地面,小船剧烈一震,停止了摇晃。月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展公子,我们到九州了。请恕我无礼,要将你扛下船去。”
展昭心中一动,暗中运力咬破舌尖,就在月藏的手堪堪抓住自己肩膀之际全身一颤,张口吐出一滩鲜血。
“展公子,你怎么了?”月藏大惊,急忙俯身查看。
展昭暗运内息,催逼得满脸色做紫红,汗如雨下,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我。。。运功不当。。。想是。。。想是走火入魔。”
月藏一听便急了:“快运气调息,我来帮你!”说着就要将自己的修为相助。
“没有用。”展昭摇头,“必须以。。。师门心法运功。。。方可。。。”
“那还等什么?”
“我。。。我手足被缚,不能盘膝。。打坐,手按剑诀。。。”
“我这就给你解开!”月藏一听危急,不做他想,立刻解开了展昭手足的牛筋索,“你这就运功,我来帮你警戒。”
“多谢。”手脚刚获自由,展昭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运指如风,顷刻封住月藏身前大穴。
“展。。。”月藏见不妙时躲闪已然不及,只吐出一个字便扑通栽到,脸上犹带着惊疑的神情。
“对不起,展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展昭站起身,一把拉起昏睡不醒的月藏,抗在肩头跳下小船,“我还要回去找玉堂,只好麻烦你在草丛里将就一宿,明早穴道解了,自己回庄园复命去吧。”
上岸将月藏放在一片长草从中,回身正欲推船入海,忽见远处水线上一艘大船露出了桅帆,似乎也向这个方向而来。心里不禁一跳,吃不准这船什么门道,谨慎起见忙将小船拖上岸藏在礁石之后,自己也遮掩了身形悄悄观望。
船行越来越近,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隐隐现出船头的旗帜,上面赫然是源氏的家徽。
加生盛介站在船头,看着暮色中,黑沉沉的陆地越来越近,转身大步回了船舱。船上都是长门的士兵,见到这位以剑术闻名天下的临时长官纷纷鞠躬问好。加生盛介一路颔首示意,径直到了舱尾最末一间的门前,轻轻拉开。
房内一团漆黑,从小窗中透进的微光勉强照得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一个人盘膝而坐的身影,雕像般一动不动。
加生盛介慢慢踏入,随手关上了门。坐着的人闻声抬起双眼,眸子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来。
恼怒,怨恨,冰冷,如锋利的刀一般。
“现在,你准备好说出展昭的下落了吗?”加生盛介语气悠然地问。
回答他的是充满不屑的冷冷一哼。
加生盛介不恼,靠在墙边坐下缓缓说道:“与其恨我破坏了你的好事,不如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处境。虽然你也有些功夫,但此刻周身被我制住,便是想自杀也不成的。”
“杀你之前我不会自杀。”咬牙切齿的声音,阴沉沉仿佛从地下传出。
“你又何必至死维护他呢?”加生盛介惋惜地一摇头,“他已是全国通缉的罪犯,就算这次我放过他,下一次也说不准会掉在谁手里。以你的身份,为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人送命,不值得。”
那人无法转动头颈别过脸,只得紧闭上双眼,不理会他。
房内寂静下来。波浪拍打船舷的声音细细碎碎传来,船头方向有水手的吆喝声。接着船身轻微一震,靠在了岸边。
“到九州了。”加生盛介慢条斯理地说,“藤原家的庄园就在不远,你说他是不是去了那里?”
那人闻言倏地瞪圆了双眼,怒火如烧直透瞳仁。
“看来是在那里了。”加生盛介释然道,“晚饭后便去追击吧。”
黑暗中那人的眼睛亮得吓人,浑身微微的发抖,牙齿相挫吱吱作响。
加生盛介站起身来,慢悠悠走近那人身边说道:“不过,展昭尚未伏诛之前,请恕在下不能放你自由。就受点委屈,在这船上多休息一阵吧。”正待说点什么安抚那暴怒的人,忽听船头方向传来两声凄厉长号,接着就是一连串爆豆似的兵刃相击之声。加生盛介目光一厉,急忙冲出门去。
那人看着加生盛介如临大敌,听着甲板方向愈来愈激烈的打斗声,两眼立时一亮又渐渐黯淡,嘴角微微扯起,似哭似笑。
展昭一路盯着那船由远及近,等不及它靠岸,一纵身无声无息贴在了船侧。十指铁钉一般钉入木板内,交替运力,如一只壁虎般游到了舷顶。探头微一张望,人都集在船头方向,忙趁空隙一跃上船,捡一暗处角落掩住身形。
玉堂在这船上。加生盛介会将它囚禁在何处?还有,他不回长门,来这里做什么?
心下寻思,展昭沿着墙壁悄悄摸至一扇黑沉沉的小窗外,翻身跃了进去。
里面不似住人的舱房,没有光线也看不清是什么所在。展昭蹑手蹑脚绕过地上的箱笼等物来到门侧。这时船身轻微一震,已考上了岸。
侧耳静听门外,毫无声息。展昭将舱门轻轻拉开一条窄缝,游目大量外面一遍,侧身滑了出去。只是一条窄长的走廊,一头是木门,另一头黑黝黝看不真切。这是忽听甲板方向传来两声惨呼,接着便是一连串打斗之声。展昭一惊,忙回身退入刚才的小舱。刚刚关上门,就听得走廊内噼里啪啦一片开门之声,不知多少人脚步杂沓奔了出去。
遇袭了?
展昭侧身贴在门内,心思电转。难道除了我还有人来救玉堂?难道是。。。清利兄?
晃晃头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展昭听外面声音渐渐停息,再次把门拉开细细一道窄缝,眇起一目凑在缝上往外观察。就听走廊另一侧尽头处有人疾步走来,轻盈利落。正屏息静气,那人已到了门前,石青色身影一阵风似的掠过。展昭胸中一跳,是加生盛介!
耳听得木门“砰”地关上,这才迅速从藏身处潜出,向着刚才加生盛介的来处飞掠过去。至走廊最深处,房门似是因离开的人太匆忙没有关好,尚留着一条缝隙。展昭向里面一瞄,黑漆漆看不见什么。便轻手轻脚将那缝隙拉大,一闪身进了房内。
漆黑的房间里迅速涌进走廊内昏黄的灯光,又随着房门的关上重新陷入黑暗。一瞬间的光亮已足够展昭看清楚,那个盘膝坐在地当中的黑黝黝的身影,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玉堂,是你吗?”展昭压低了声音轻唤。
那人浑身一震,随即把头埋在胸前,一声不吭。
展昭见对方不答,心里长草一般,靠前两步急道:“我是展昭,你应我一声!”
这句话总算起了效,那人颤抖着抬起头来,呜咽出一句话:“展。。。展昭。。。”
展昭一听声音便知不是白玉堂,不禁大吃一惊,慌忙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着,举到眼前观看。却见那人锦衣束发,双眼通红,一脸悲戚,竟是藤原清利!
“清利兄?你怎么在这里?玉堂呢?”展昭失声惊问。
“应该已经到了九州吧。”藤原清利低声道,“我派人划一艘小船送他上岸,应该跟你登陆的时间差不多。”
“那为什么月藏会说你。。。”展昭稍一迟疑,“说你将玉堂冒充‘巨阙之主’,交给了加生盛介?”
“我一开始确实这这么打算的。”藤原清利脸色一白,苦笑道,“可是想到这一去必是死路一条,便又改了主意。白兄虽厌我,我却不能送他去赴死。”
“那么加生盛介为什么会把你关押在这里?你的船呢?”
藤原清利想摇摇头,无奈颈项动弹不得,只好低垂了眼睑轻声道:“加生的船是火炮船,我们抵挡不住。所以我捧了巨阙,自称持此剑杀了平将良,愿随他回去复命。加生虽知我说谎,但他一不能说出自己才是真凶,二拿不出证据说凶手另有其人,只好停止攻击,把我先关在这里。展昭。。。他虽多次逼问过我,可我并没有说出一个字你的去向。。。”
“恩。。。”展昭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现在甲板上打斗的是何人?”
“这。。。不知道。”藤原清利也是一片茫然,喃喃道,“不会是我的人。我们的船被火炮击伤,虽勉强修补上,但绝不会这么快赶到。。。还有谁。。。”
“你派人将玉堂送走时,他可有苏醒?”一个念头忽然升起,展昭的心一沉,急忙问道。
“没有苏醒。”
“送他的人可知月藏已带我离开?”
“我单独吩咐的月藏,其他人不知。。。啊,不好了!”藤原清利突然醒悟,失声大叫。
不待他说完,展昭已变了脸色。噌地一个健步蹿了出去,只留下大开的房门,和灌入房中的昏黄光线。
藤原清利呆呆看着展昭离去的方向,嘴唇嚅嚅两下,低声自语:“你只会为了他急成这个样子,都忘了还未给我解开穴道。。。”目光一转,落到侧方角落。在那里被冲淡了的黑暗中,隐隐露出半截剑鞘,乌黑暗沉。
月明星稀,天空晴朗无云。微光照不亮暗夜笼罩的大地,地平线上棘草摇曳,枝影细密如蛛网。黑沉的地面上,有一星洁白迅速掠过,仿佛一颗流星,沿起伏的沙丘冲向停在岸边的炮船。
白玉堂运足内力疾奔,炮船黑黝黝如同剪影,在眼前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守卫的兵士在船头巡逻。
猫儿就在那船上,可还无恙?
他们不回长门,却一路追来九州,莫不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哼!若丢了猫儿,我也不回大宋了,便跟那罪魁回首玉石俱焚!
内息运转尚不甚顺畅,白玉堂咬牙不去想未愈的内伤,脑中又浮现起上岸以来的种种。
是剧烈的一震使他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暮色深沉,一个侍从模样的人站在身边,疏远而有礼地躬身说道:“白公子,小人奉少主之命送你上岸,现在已到九州。请随小人前往临近的城镇,搭乘商船返回宋国。”
“什么?”白玉堂晃了晃头,努力清醒过来,“展昭呢?我的剑呢?藤原清利。。。他不是想我死吗?为什么又送我上岸?”
“这个小人不知。不过少主吩咐小人带你离开时,坐船正被长门的炮船袭击,想来少主是不愿牵连到白公子。”
“被长门的炮船袭击?”白玉堂倏地瞪大了眼睛,心头一阵乱跳,“你可知道为何被袭击?”
“为何被袭击。。。”那侍从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小人听说是为了捉拿‘巨阙之主’。”
白玉堂腾地跳了起来,耳中轰轰作响,半晌才失魂落魄喃喃自语道:“藤原的船没有武装,定然抵挡不了炮船。。。那么猫儿,无处可逃。。。”猛地回过身狠狠盯著那侍从问道:“你家少主既然送我离开,可有一并送展昭登岸?”
“小人未见。据小人所知,并未有其他船只离开。”
白玉堂闻言如受雷击,手臂一伸将那是侍从扔出了小船,势如疯虎一般就要推船下海。
“你,你干什么?”侍从被摔得头晕眼花,挣扎着爬起来就见白玉堂要下水,急忙扑过来扯住他衣摆:“少主不想你涉险,要你回宋国去!”
“放手!”白玉堂狠狠一脚,那侍从被踢得翻倒。
“等,等等!”侍从倒地不起,惶急又叫道,“有,有船来了。。。是长门炮船!”
白玉堂一怔停手,抬头看见深蓝色的海面,一艘大船正迎风破浪。看形状并不是藤原清利的快船,想来十有八九真是长门的炮船了。
眼看那船并不向自己方向航行,而是斜斜的向远处一个小湾靠去,白玉堂哼一声丢了小船,拔腿便向小湾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