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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姽婳啊 ...

  •   今日负黍城正应着开春气候,往来人流织出一簇簇料峭景象,谁能想到这一方乐土最初却是个洪水肆虐的险滩,后得玉溪、叠溪二贤治理,才有了安居乐业的风水。但凡城邑,最繁忙的非城门莫属,吐固纳新送往迎来,布衣白丁赶着骡,豪杰大贾驱着车,不至宵禁不消停也。
      正有一驾华盖驷车,张旗扬帜落在人群里亦显鲜异,在与阍人出示过名籍后,飞也似洞穿南门洒下一片锦尘,教人望而兴叹。
      “公主,先前出城的两拨旅贲就在前方十里结队等候,与之会合后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便是洛京。”
      “两个时辰太久,将旅贲分为两阵,步卒由羊之期率领,缓些无妨。车卒随我急行军直奔洛京,愈快愈好。”
      “唯。”
      齐司马华盖被前呼后拥着,疾驰在奔往洛京的官道上,犹似携风而走的一条锦带,行穿过荒山漫野。千内得令,便唤羊之期如此这般的吩咐下去。
      羊之期一听,大不乐意:“步卒虽比不上马车,但却灵巧,若然遇上敌袭,光有车卒怎行?”
      千内嗤地一笑,睨着他:“司马会比你浅虑?这么一大帮子人明目张胆的横行周地,惹周人猜忌事小,再被郑伯逮个现行那才事大!”
      羊之期恍然憬悟,思前想后,心中敬服无以复加,叹啧着:“吾等在太室山西救出司马,本该顺洧水而下,结果行了五里地却悄悄登了岸。按说之后该是北上回齐,司马却将旅贲拆成三股,迂回南下到负黍,再从负黍直奔洛京……”
      “还不是为躲那个子元!”一提到此,千内忿慨难言:“若直接回齐,必定要取道郑之北地,又要经宋方可,这二国如今结成一伙,与我不利自不消说,哪能去犯那个险!而从周朝入卫再回齐虽然远些,却图得个安稳。话虽如此,公主能想到,那子元怕也算计在内,所以万事皆要小心。”
      羊之期点头如捣蒜,唯唯喏喏作了个揖,吆喝着传令布政去也。马蹄催着乍暖还寒的春风,扑扑而来吹得肌肤生凉。千内将马鞭得更快,仿佛在发泄心中怨气,瞥了身旁香树一眼,这小人儿差点没被鹿衾给淹没了,正抱膝而坐,恍恍忽忽的失神,面容憔悴甚是堪怜。
      “前一刻还好好的,怎说变就变,反目成仇了呢……”
      “被那厮设计成擒怎会好!公主周旋多时只为令朝,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只知道为了留下公主,子元连你行刺之事他也不计较……”说着,香树埋首在膝间,对眼前情景还是难以置信,言语间似是缅怀着新郑的美梦。
      千内知她是触景伤情,起了恻隐之心,并不怪她。公主有些本事她早已知道,骗过香树,骗过子元,若非万不得己,恐怕连自己也要被她蒙在鼓中。
      “自君夫人去世,公主更加久居即墨,每回去时仿如出笼鸟,稍不留神便没了人影,扶桑子不知被连累着受了多少责罚……”千内徜徉在回忆里,兀自嬉笑嗔怨,也不管香树听与不听:“侍卫也从最初的四五名增至五十人,看管的密不透风。那日,宫里突然一阵喧闹说是有贼闯进来了,待发现时人已翻墙逃走,吾等也迭不得顾及,但求公主平安,破点小财算不得什么。结果到房中一看,只见扶桑子面墙而立一动不敢动,哪有公主人影!后来讯问扶桑子才知那个小贼就是公主,她就在众目睽睽下大模大样的溜了出去……”
      香树讶然,心觉好笑又笑不出,怪道:“装小贼,那不是招人来抓么,怎好溜出去?”
      “因为公主算准了吾等看重的是她,不是财物,所以才叫喊说‘抓贼’,而非‘有刺客’!扶桑子留在家中正是金蝉脱壳之计,大家心慌意乱找她人时,‘小贼’正好趁机遁走。”千内睨香树一眼,甚是得意,后又觉得不对,笑一声道:“之后,为嘲笑吾等冒失,为招摇得意,公主特做了一曲‘金蝉’,虽然韵律并非上乘,却足够让人痛定思痛,刻骨铭心。那日与女医冲突后,我徘徊在公主殿外听到的龠声正是‘金蝉’,这才憬悟公主是教我假做行刺其实是挣脱束缚,这样一来子元以为我是畏罪潜逃,才不会怀疑公主有异心,此乃出逃大计第一招。”
      回忆那时,公主假装惊怒,反咬是子元杀了千内,软硬兼软教他无从辩白,更加对行刺一事深信不疑,真是好深的心计。香树思索明白,不知该笑自己傻,信以为真不说还为公主求饶告白;还是叹子元痴,若非用情笃深,怎会甘愿受人糊弄,跌进温柔乡里不能自拔;又抑或,这一切都在公主计算之中,雍纠的剑,子元的情令智昏,还有她这个小侍女自以为是的袒护……
      “我逃出宫廷后,按公主指示找到祭足,告诉他太子忽健在,齐国有意要扶他归位,此人果然思变,处处使磕下绊,百般挑唆齐、宋、郑三国,更让子元劳心伤神疲于应对。”当时坎坷还记忆犹新,千内喂叹着,再不复方才欢快:“一个多月后,我苦苦寻找而不得踪影的旅贲终于有了下落,若非子元要重拾旧盟放旅贲归齐,我还不知要找到何时!拔营那日我一直尾随其后,待子元派去的行人回新郑,我才找到陷阵士,把前因后果说了明白。倘若回齐禀明齐侯再来要人,恐怕周天子早已赐了婚,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恰在当时发现公主早已布下埋伏留了密信,指使我等依计布阵,可知道密信是在哪找到的?”
      香树摇头,一脸茫然:“子元看公主甚紧,据说连司马令书都是他代笔写的。”
      “所以公主将密信写在你送给孟阳的袍子里!”话一出口,千内顿觉失语,侧目睨着香树看她反应。
      提起孟阳,香树真是辛酸悲苦难言难诉,原来他早已殉死疆场,而自己却今日才得知恶耗!再思及当她沉湎在公子公主爱浓情深中与之忧喜时,公主却算计了所有人,只为逃离,真真寒了人心。
      “公主居然装病,亏得子元……所有人搜肠刮肚寻医问药,只为求她心安……”
      “对手是子元,怎能不慎!”听她竟为子元说起情来,千内忿忿难平:“当初公主受其蒙蔽才落入虎口,若非太室山一役为得是开一条方便路径让公主脱困,不可与之苦缠,昨日我必取其狗命!”
      “师氏心存偏见,不知公主与他情愫深厚!”
      “虚以委蛇而已,你莫要弄假成真!”
      香树被这话激得面色通红,几度欲言又止,待心情平抚了才不急不徐地道:“香树长在梧宫,公子公孙见得多了,哪个不是朝三暮四追蜂引蝶,拿女儿痴情来践踏!这三个月里,不论朝事凶险如何,子元每晚必要回寝宫与公主同衾入梦;公主骨疼发作时,他疼着护着,亲侍汤药,做些连下臣都嫌烦的琐事来却从无怨言;公主挑食又认水土,他哄着吃药,哄着用膳,从不教这些小脾气耽误治病。你可曾见过公主窝在男儿怀里翩然起舞?你可曾见过公主与人琴龠相和?你可曾见过公主吃别人碗里的肉羹?不曾。更不曾见过公主枕着子元发丝而睡时,那面容是何等安祥!”
      见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口没遮拦,千内连忙捂住她,嗔道:“如何思恋孟阳随你,莫要歪想了公主!汲云卫是何以覆没,旅贲何以成了傀儡,公主何以忍受桎梏!即便碎了他也消难其恨!”
      香树泪如泉涌,掰开千内的手,哽咽着:“子元是隐瞒过身世,可若非真心相对,公主怎会接纳他;这些日子以来,若公主当真一丝真心也不曾给过,又怎哄得了子元。不管虚实几分,他们两情相悦千真万确,香树再是愚笨也看得出。”
      犹似醍醐灌顶,听得千内心惊语塞,左右看着香树,没想到这小妮子竟生了双解风情的眼,这番话说得更是耐人寻味!瞅一眼身后幕帘紧闭波澜不惊的车厢,担心这话里面怕也听得差不离,更令人堪忧的是,除了偶有轻咳逸出来外,车内人一星反应都无,也许——
      “为何不珍惜呀。”香树任凭泪眼婆娑,怀念着孟阳旧时音容笑貌,悒郁倾诉:“真心最难得,错过了,怎能不遗憾……”
      唉。
      千内无语凝噎,想她庸碌半生,世间爱恋情痴看便看了,叹婉之后,前途依旧。
      “如何看待公主,随你。我只想说,在公主眼里有比风花雪月更珍重的东西——”
      香树注目过来,不明所以。
      “尊严,与自由。”

      周朝 洛京
      二月杨花,御风成雾,弥天地,蹿南北,涤尽故尘旧绪,正当得意春风。瓦楞上蒸出绿烟,飞帐里吐气暖融,人有人道,车有车途,见面是嘘寒问暖,举止是优雅从容,不愧是京畿洛地,只因人间温文守礼,连天上云,土里泥也显得格外清雅惬意。
      行人来到驿馆前,举步将要迈过这道日夜常开的大门,却见一黄袍少年领着锦衣侍从迎面而来,那大步流星的从容,那目空一切的傲骨,看呆了人也。
      “敢问阁下可是——”
      行人局促着开口,却不待说完便被那少年抢了白。
      “司马姽婳,年十有八。”
      姽婳风也似出了门,不做一丝滞留,那桀骜不羁的模样看得千内连连摇头。
      “公主少年得志,也无需这般炫耀。”
      姽婳哈哈一笑,感慨万千道:“诶,我是说这生日过一个少一个。”
      “是过一个得一个。”扶桑子跟在身后,说的字正腔圆。
      姽婳朝他一笑:“我的扶桑啊,说话就是实在。”
      眼前虽是其乐融融,行人却大感委屈,他一个王后差来的使节,凭什么无人问津,受这般冷落!
      “齐司马,王后……”
      “知道,回禀王后,待我朝谨天子后,自会去她那再叙旧情。”姽婳眸光一转,故意要弄些风情,那笑靥如花的仿佛轻轻一碰就能落下满天星来:“旧爱新欢,本司马一个不落,教她备好膏沐待我服侍。”
      行人被勾弄的三迷五道,魂魄晃晃荡荡乱不可止,杵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找人,哪里还有影!

      幽王烽火一戏,西京镐都被戎贼毁了个稀八烂,姬周举族东迁洛京,至此不过七八十年,却焕然是别一番新天地。龙座上依旧是姬子,天底下无非是王臣,只是东洛地窄福薄,勉力难支文武二王的千秋大业,国祚之微,从京畿羸弱的宿卫,殿下萧条的臣僚抑或宫中小吏见着齐司马时仓惶局促的神态,皆可管窥一二。
      姽婳不期而至,朝中并无准备,饶是如此,周礼之繁细也依旧教人汗颜,御史那冗沉悠远的声音更教人如坠梦魇,以至于此刻泡在香浓滑腻的热汤里,思及日间枯燥亦冷不丁的直想往水里缩。
      “莫不是水凉?”香树挥一把热汗,又往桶底摞了把柴。瞥一眼浴桶那边的身影,还是免不了羞赧一闪而过——世上女子千千万,教个男儿服侍巾栉的,这家公主独一户!
      姽婳不语,水生雾起萦萦缭绕迷朦了眼睫,香随雾浓脉脉蔓延更熏人欲醉。正待暝暝然时,突地开口道:“这香气果真防得住珠胎暗结?”
      扶桑子递上杯水,虽然眼帘微垂端得是非礼毋视的拘谨,行为举止却不怯场,竟比香树还娴熟习惯。
      “殿下说的是麝香,得之不易,可制香料更是药中珍品,可通经络,可镇痛消肿,然此药孕妇用了却极是凶险,适用者催产,不适用者,堕胎。”
      听他话语滞顿,姽婳飒然一笑,往桶沿上一趴,揶揄着:“只有歧黄术撬得开扶桑的嘴,可别浪费了天生的好声音,接着说。”
      扶桑子面上一红,撩起她浮散在水上湿漉漉的长发,打开漆盒蘸着膏沐往上涂抹,慢慢揉洗:“其实薄贴里本就掺了麝香,既尽其药用又遮了草药苦味,或有避孕之效也未可知。那女医精明,怕露了底,我便改了用法,做成香料熬入汤中,只需少少,既与殿下养体,又不教子元遂愿。”
      原来如此!香树空留余叹,用心拿捏着火候,不再做他想。
      “公主,王后驾临。”守候在门外的千内扬声禀道。
      姽婳心思回转,忖着这一屋子人事非常,稍有差池便麻烦大了,于是蔫乎乎念道:“香树,去寝室备好炉火,再将天子赐的酒煮上一壶,说是琼浆玉液,当然要酌着春景饮下才好。”
      香树应声而退,这边门才合上,那边人声即起:“沐浴的喜好依旧没变,公主还是公主。”
      话间将落,只见两道纤影推门而入,锦雉鲜裙不一般,玉珞凤钗无二致,吹开薄雾,那莲步轻踱,风韵漫洒的正是绯镰,还有蒲。
      真是生死离合千百转,再见面时人非故。绯镰与蒲惊笑连连,在汤室里见着男子新鲜不说,这男子还是早被驱逐的扶桑子,怎能不惊不喜;本是忘在脑后,从不去念旧的故人,却湟湟然变了副尊贵模样不期而遇,扶桑子更加不得其解。正待两下里打量时,扶桑子突然大步过去,将蒲推搡出室外,紧促地道:“尔有孕之人,不可居此地!”
      闻言,姽婳这才睨见蒲微微隆起的腹部,顿时失笑,望向绯镰:“看来天子亦是个风流种,绯镰可得多下功夫才好。”
      绯镰舀瓢清水搭手帮扶桑子冲去姽婳发上的油膏,不紧不慢的:“公主正赶上佗儿百日之喜,明日吃筵时绯镰将他抱来与公主看看,算算此子有无贵相。”
      “天子果是个风流种!”姽婳惊呼一声,慌忙道:“母凭子贵,子凭母荣,你记着便是。莫要抱你儿来,我平生最是不喜婴孩啼笑,酸酸嗲嗲,烦死个人!”
      这公主老大不小,却依然揣着个少年心性,既狂妄又沉着,先是欺尽天下人,偷梁换柱,换出个活生生的王后;后来不单得了正卿之衔,更将齐司马信手拈来,做得风生水起,纵是男儿家也未必有此本事。绯镰如此这般的遐想着,目光状似无意的在姽婳脸上绕来绕去。毕竟有些不同,纯净无垢的眸里敛着忧愁,风轻云淡的笑里藏着妩媚,岁月兴许未能摧其心志,时光却也在形貌外印下足痕。唏嘘之余也不免叹她坚忍,能摒弃常理,蔑视世俗,还活得潇洒之人,寥寥无己也。
      姽婳直往水里缩,做出个惊羞的模样:“一把骨头皮能得王后如此欣赏,羞煞人也。”
      绯镰笑岔了气,此刻方觉这公主当真是深宫奇葩,能在沉寂中发光吐亮的人物。一别山高水长,物是人非,乍一重逢,喜悦之情堪堪化尽冷漠心肠。
      “我在想,真不知将来配公主的人要生个什么模样才好。”绯镰难得噙着笑,掬起水往姽婳背上撩:“咦,倒有件稀奇事,那个子元竟是郑国公子突!郑伯与周交恶,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他去年不召而来,挖空心思的为公主谋得卿位,受了多少难堪真是想起来都汗颜。绯镰知他心忧,便助其一二,这还不够,他竟又找到曾在郑国为质的公子狐,把天子哄得心花怒放,云雾里又捞到彤弓为信。到底是公主看上的人,心计智谋不比寻常!”
      姽婳与扶桑子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等绯镰话完,这才施施然转了话锋:“绯镰出身非常,王后位得之不易,依你的性子必不会轻易与我瓜葛,惹得外人闲言。今日召我入宫莫不是为的叙旧?”
      见眼前二人避而不谈,绯镰福灵心至,忖着其中必有隐情,却也无心顾及。姽婳说的是,召她入宫确有要事。
      “公主可还记得纪鼎?”
      姽婳愕然,乍一提及这前尘旧事着实意外,不待她问,绯镰便道:
      “我原以为与公主一别永决,于是去年子元来时还托他与公主捎话……”
      “纪鼎在你处?”
      “正是。”绯镰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在婚礼后才发现,原来纪侯竟将那国器裹的面目全非,藏在嫁妆里!”
      姽婳惊怔失语,当时为这东西劳神费力,不想时至今年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公主莫要存疑,子元见过纪鼎,可确信是真品无误。此事对周天子我也不曾透露半句。”话罢,绯镰又聊家常话闲趣也似念叨:“话说去年冬季公主便约定与郑太子一同来朝谨,怎食言了?”
      “说来话长。”姽婳眉目一紧,旅贲袭郑忽之事犹如磐石压在心头,每每思及,除了内疚便是忧愁:“郑国内乱的消息还捂在瓮中,其实如今当政的是郑伯次子公子突,也就是子元。”
      绯镰吃了一惊,大感天旋地转,世事无常,正要问个清楚,却见姽婳双眸深凝无有再说之意。于是讪讪的左右找些话来搪塞:“人事变化真是奇妙,当时还想着,有卫太子,有郑太子,更有公主齐聚洛京,仿如那年临淄一宴,再续写‘齐大非偶’之后话……”
      姽婳嗤然一笑,怪道:“哪里来的卫太子,他那时忙着与妩颜新婚燕尔,齐大非偶真真落得场空也。”
      绯镰却是好笑,以为是她在调侃,于是打趣道:“卫太子去年秋季便奉卫侯命出使宋国,之后为成君臣之礼,合诸侯之好,入洛京来,直到开春时方才回卫,何时有什么新婚燕尔!”
      姽婳悚然一惊,脑中轰轰然直犯晕。见状,扶桑子连忙拿了明衣把她包裹了严实,捞出水来,声音里透着莫名的紧张:“殿下泡得太久,出来散散热。”
      姽婳哪顾得了什么水热,什么头晕,身体不支还有人可搀,有地可立,然心中惊颤惶惶然无路可逃!
      “你是说去年秋冬二季,急子根本不在朝歌!”
      绯镰不明所以,连忙应道:“绝无虚言。不知其中有何隐情,让公主这般震怒?”
      “急子不在朝歌,那娶妩颜入归朝歌的人又是谁!”
      姽婳一拳打在桶上,惊得水晕涟涟香雾阵阵,婷婷袅袅倒映着出浴的人影,单薄的胴体,沉毅的面容。一时间,杀气与水雾共舞,凝结,沉淀。

      貂衾裹着疑窦,双臂抱着恚忿,愠色如霜如露冻在姽婳脸上,却紧紧凝着丝毫不发,深沉叵测,教人无从猜臆。
      竹帘割透月色,门扉障闭闲尘,幽室中只有姽婳与绯镰二人。
      绯镰拔开面前花丛,刨开泥土,花盆竟露出铜金色。藏的如此巧妙,若非她指引谁人又能想到那个引得英雄狗辈蠢蠢欲动的纪鼎,竟然就在这花圃之中!
      待清水涤净污糟,刻在内壁上的画映入眼帘。除刀刻爷凿出冬至傩舞的盛景外,在底面还有金沙画就的山林云日,远比那拓本更丰富,更栩栩如生。
      姽婳凝神看得仔细,越是看,越觉得眼熟,突来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这不正是汲云台东山上的风景!
      倾刻间,往事一幕幕,如海潮涌上心头。犹记得初入汲云台那日,仰望姜太公铜像,左执斧钺,右握白旄,顶天立地,俯视苍生……左执斧钺,左执斧钺!眼虽明,不能见其睫,蔽于近也!万万没想到挖地三尺也不见踪影的太公钺,竟一直握在姜太公手中,就立在东山上!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
      除了幡然外,姽婳再无他想。一柄太公钺,引得周、齐、宋、郑不得安生,可之于她,不过是个新鲜玩物,可有,可无,顺其自然而已。
      子元去过汲云台,亦见过纪鼎,甚至连青鸾龠也到了手,恐怕早一步参透其中奥妙。至于他为何又将青鸾奉还……不去想,不用想。
      四物,已得其三,唯差那块玉而已。
      姽婳却再也无法像当初寻求纪鼎那般用心,如今还有一事,更加牵肠挂肚。

      辞别绯镰,姽婳游走在轩宇之间,沐浴满身月色,徜徉遍地春风,黑发乱舞,丝丝缕缕梳着沉寂,浮躁的情绪渐趋平稳,沉甸甸压在心上。又是一个万物复苏,滋滋拔个儿的光景,那年,那夜的快意恍恍悠悠,招摇而来——
      三只倩影如雪蝶戏花,轻衾裹体,发丝飞扬,在梧宫的高梁栋宇间穿行……
      那时久别重逢的喜悦啊,还有公族里难得的真情,今时今夜再回想开去,不安莫名,惶恐莫名,冷飕飕的凉了心扉。
      突的驻足,身后尾随的亲侍亦随之停住。
      “千内。”
      “在。”
      “择陷阵士轻盈机敏者入朝歌,务必刺探出其时局新政,尤其要知道仲姜妩颜下落何方。”
      “唯。”
      “我任司马时便布下宣武令,在国中广纳新卒,至今一年余,想也练出些本事,可堪一用。千内!”
      “在。”
      “第二令:布政郕地,聚我之新卒集结为一军,步为步卒,车成车伍,备战随时。”
      “可司马只得调动旅贲一营,若动新卒须有兵符才是,是否要回临淄禀明齐侯?”
      “不必,我等不了这么许久!传我司马令,编新卒三万悉数入旅贲,如此一来还须兵符否?”
      “无须。”
      “即刻遣旅贲副将去整饬。第三令:三日后,司马将于郕地校阅旅贲全军。”
      “唯!”
      千内接过司马印符,疾颜肃目,按剑退下。扶桑子与香树皆是悚然,不知姽婳这神来之笔意欲何为,却也明白绝非美差。
      夜风习习,且沉郁在胸,姽婳又是一阵咳嗽,清清脆脆,震疼了耳膜。
      “殿下,湿发吹了风容易落下头疼病。”扶桑子忧色满面,这咳嗽久治不愈,偶有发作,真是揪心。脱下外袍披在姽婳头上,声音在暗夜里叮咛:“三日后奔波回郕,又是一场劳碌,殿下更要好生休息才是……”话未说完,人已被死死抱住。
      袍服披头盖脸,挡着月色,遮着目光,姽婳面上究竟是何等颜色,谁也看不分明。只是那瑟瑟的颤抖真真切切敲在扶桑子怀中,一阵一阵,敲得他心疼。
      “殿下……”扶桑子搂着怀中人,轻缓的声音漾着哽咽:“殿下连日夜不能寐,这般苦熬忒伤身。若再去军旅里折腾,扶桑该如何是好……”
      香树静立在黑夜里,默默陪着相拥而立的二人;姽婳一语不发,紧攥的手渐渐松弛,垂下;扶桑子像哄婴孩入睡般,轻轻摇着她,直到战栗不再,呼吸轻匀。
      原来是睡着了。
      看着扶桑子抱起姽婳回寝宫,香树随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得皆是惆怅。她不敢想公主夜不能寐是否因为子元;更不敢想,公主能躺在扶桑子怀里酣然入梦又原因何在……
      也许诚如千内所说,自己正以己度人,拿着风月情怀去玷污公主。
      只是,姽婳的心思,谁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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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姽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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