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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赴逍遥 ...

  •   几度朝升暮落,时光默然倏忽。宋国武卫在新郑宫软禁着齐国司马,说出去都只能是博君一笑。这圈圈摞摞的人肉牢笼桎梏内外,将这一方天地隔绝出人世,真是满院冰霜色,郁闷正当时。
      “眼见公主行动不能,你反倒愈少加药了,这是何道理?”
      “药皆有良有弊,不可妄用。殿下的病在血寒气虚,再下重药只怕弄巧成拙,以膳食补养才是长久之策。”
      “扶桑子,公主的骨症当真无药可救?唉,你没见这些日子以来,骨头……骨头肿胀如瘤,动则吃痛,整日躺在榻上闭门不出,去年驰骋疆场的风采真是恍如梦中一般……”
      “往事莫追。殿下心思重,只怕在那屋里闷得慌,更加滞气阻郁,很是伤身。我不得服侍在殿下病前,你千万留心些,莫气她,莫误了汤饭休息。”
      “公主今时可不比往日,没了俗务繁忙清闲了不少,司马变成君氏,也不见得不好。”
      起灶,盛汤。扶桑子吹开袅袅白雾,神色恍然:“但愿如此。”
      “正是如此!”香树悄生生的做个鬼脸,顺手接过汤。正往外走着,又突然道:“若是孟阳他们能随嫁而来,便再好不过。”
      扶桑子心知是异想开天,却也不点破。只道:“这是药膳骨头汤,或许有所补益。只是殿下不习惯浓腻,你记得配些鲜果……”一抬头,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高台之上,雍纠正提着剑气势汹汹地直往姽婳燕寝闯去!那满面的烽火血光之色,骇人心魂,是个有眼的也知大事不妙,宫中护卫皆其下属竟无一人阻拦!
      “殿下!”
      扶桑子大惊失色,喊叫着就追了过去。
      “你这贱妇!居然指使手下武士行刺我主公!”雍纠一路闯入内寝,剑锋直指姽婳,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要将人活吞了也似。再看医女侍婢,一个个缩在旮旯,谁敢上前!
      姽婳直面来者,面色肃冷竟还透着嘲讽:“行刺你主公?子元?呵,不知他现在安否?”
      这话真是火上浇油,雍纠怒喝一声:“拿尔首级为我主公压惊!”提剑便刺了过去,却冷不防被人撞开来,趔趄着稳住身形,甩开那不识相的,挥剑再砍——
      “殿下——”
      只听啷当一声,分明砍在姽婳身上,断的确是铜剑!电光石火间,也没人看得分明,一时间惊颤了心肝!
      “就这功夫,也敢来行刺我?”那一击十分拼力,姽婳翻下榻来跌坐在地,拿青鸾直戳到雍纠眼前,嗤之以鼻:“持利剑妄图伤吾于病榻,好一个英雄男儿。”
      雍纠脸涨成猪肝色,知这女子绝非泛泛之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去就要毙她于掌下。
      “雍纠!”一进门便见满室的狼藉,子元又惊又怒,话音才响起人已奔袭至雍纠身后,一把将他扯住推到一边,喝道:“休得放肆!谁准你伤她的!”
      “主公!”雍纠跌倒在地,忿恨地道:“这贱妇指使千内行刺主公,今日不除必成后患!”
      自己宝贝着的人被骂作“贱妇”,子元怒火陡蹿,也迭不及思想,剑已横在手中——
      “你杀了千内!”
      这话凝结千般仇恨,滞了子元心神,又似埋头冰水,浇灭满腔燥火。却回头,对上的是姽婳恨意炽然的逼视,瞳底漆黑溺着决绝,唇瓣苍白含的是病弱,分明没了往日潇洒凌厉,却说出话来音似冷矢,字字寒心:
      “你杀了她,却在我面前装什么戏!”
      “她持剑刺主公之后逃之夭夭,就在大庭广众之上!”
      “你退下!”
      雍纠惊怔,见子元怒目扫过来,分明是袒护这女子不教人伤她。恨只恨未能砍了这惑主心智的再世妲己,将残剑狠掼在地上,末了还不忘撂下狠话:
      “雍氏尚在觊觎主公报恩,郑室权贵虎视耽耽更不容小觑!情爱动人亦伤人,万望主公三思!”
      余音铮铮荡出一室清冷。侍婢面面相觑嗫嚅再三,还是蔫在原处不敢置语,生怕遭这池鱼殃。
      子元毫不在意手里悬着多少人的福祸,叹一口气,坐在姽婳身旁的案上,拾起杯盏便饮:“姽婳,千内视你如己出,怎会做这鲁莽事累你遭兵刀之殃?”话一出口便后了悔,可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如非千内冒失,便是姽婳险计迂深,问又有何用?
      姽婳斜眼盯着子元,凄怆幽幽如似心灰意冷,真是一个字也懒得回他。二人就这样冷漠对峙,目光相对里疑忌翻涌,衣裾相接处遍地惊波,直到子元低喝一声“休要碰她!”
      扶桑子微抬眼帘瞅见眉间的利刃,视若无睹,取来壶中温水打湿帨巾,将姽婳右手捧到膝上,轻轻擦拭着她臂上的血痕。
      众人愕然,原来雍纠那一剑刺伤了她!
      “公主,公主!受了伤为何不说呀……”香树磨着膝挪过来,闷闷的啜泣着。
      就在方才,姽婳遇险更胜自己,若当真是她暗地里使计,岂不是要把自己给搭进去?天杀的千内,凭白无故的给他添了这么些个烦恼!子元直是懊恼,扯过姽婳胳膊怕要被人抢去了也似,手上力道不觉重了些。
      姽婳疼得呲牙,却不管不顾使劲挣开他,冷笑道:“今日我做了釜中鱼,哪天被煮了都不知道,不劳郑伯大驾,惟愿让一条小径容我回国,不敢在此糟蹋你家粮食!”
      一听这话,子元急怒乱智,钳住她伤处竟也失了怜惜:“千内行刺是真,信不信由你!她走便走,是生是死与我不再相干!不管你是病是死,给我安生呆在此处,吃我的粮,着我的衣,莫再沉迷妄想!”
      姽婳竟哈哈大笑,凄绝狂乱声声颤着人心,揪住子元衣襟兴致勃勃地道:“呆在此处?好啊,我就等齐国大军攻破你那城门,拆了你家祖庙!姬郑疲于内乱,灭国正当时!”
      听似疯言疯语却字字戳在子元心上,被禁在怀里的不仅是齐姜,她还是齐国司马!逾期不归又杳无音讯,齐国怎会善罢甘休!可教他放人,休想!
      “你早已不是司马,而是我的妻子!”子元情难自抑地吼着,双手更是撕着姽婳衣裙欲行非礼之事!
      见姽婳遭受羞辱,扶桑子哪里坐得住,死命的护着姽婳不教子元放肆:“你既当殿下是妻子,就该敬她!”
      香树又惊又怕,慌乱中灵机一闪,拽过椸枷上的衣袍披在姽婳身上,趴在子元脚边哭着求饶:“公主早安下心思等着披新衣,郑伯切毋听人馋言!万一伤了公主,这病怕是难好了!”
      其余侍婢也唯诺应是,房中乱成一团。不知是被拉住的还是劝住的,子元当真煞住手脚,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克制下冲动。
      “姽婳你总学不乖,病成这样还操心国事。”阴戾的脸上扯出抹笑,死死将姽婳箍在怀里,腾出手来给她上药:“诸侯尚不明就理,内乱也总有平息之日,记得当初如何救你出永巷不,故计重施又如何?祭足倚仗威望百般为难我,还为是因为忠心于太子,我教雍纠娶了他女儿,结为姻亲,招其归顺就在眼下……”
      “哼,你自己娶了不是更好。”姽婳冷嗤着。
      “说的是。”子元深知她任性,也不计较,也不管她听是不听,情真意切的念道:“但除了姽婳,我不会娶别人。”
      “公族图得是名份,我偏要到周天子处继承左卿位,做个名正言顺的郑伯。更紧要的,让姬周改你卿位为郜命夫人,许我为妻,再生个一子半女的,到时瓜熟蒂落齐国只能息事宁人。否则因此兴师,殆笑天下的除了姜齐还能有谁?”
      姽婳也收起弩张的气焰,倚在他胸前,置气也似的嘲笑他:“算计得好如意!信不由衷,质无益也,诸侯交质尚且如此,这强取的婚姻又能如何,更何况你劫的不止是我,还有我齐国旅贲!算算日子,齐国国书你该收到了不少,可敢拿予我一看?”
      旅贲。当初倚其成事,如今却是烫手山芋,教他无从应付了!
      见他神思一恍,姽婳更加循循善诱:“全杀掉最干脆,只怕你无此力,且不说杀这五千人要动用一军之众,到东窗事发时,齐国之怒可想而知。哼,若是郑伯在世,或可一论,可如今郑国上下不和,内外交困,齐国当真倾力相伐,胜负一望便知。”
      子元瞅着姽婳,两厢里都噙着笑,勾起她的下巴落上一吻:“杀他们无异于自掘坟墓,姽婳不说我也知道。然旅贲若知子元已是郑伯,而司马又甘愿委身于我做夫人,携聘书回齐玉成此事,岂不美哉?”
      姽婳撇了撇嘴,怨怪着:“那样既可续两国之盟,又可借齐国之力威慑祭足,更能促使联姻名至实归,你果然会算计!”
      “姽婳想得深了。”子元埋首在她颈间,如似倦鸟归巢,爱恋之情溢于言表:“因这五千人失了你,不值。”
      这二人情景,真是看傻了人眼。前一刻还针尖对麦芒,这下却拥得如胶似漆,互诉衷肠起来!
      姽婳也被他浓乱的情意撩得柔和些,在他耳畔呢喃着:“千内的事,我信你。不许你追究她,不许你再算计我的人,更不许你再凶我,不然……”
      “我知道,我认错。”子元挥退闲杂人等,将姽婳搁到榻上,暖暖的抱了个满怀:“当时她的剑刺过来时,可知道我想什么?”
      扶桑子是看到姽婳眼色才退下的,转身离开时见她正笑着摇头,捧着子元的脸端详的仔细。
      子元情动如潮,只一个深情的吻亲在她的额间,声音竟也哽咽着:“若我死了,姽婳可怎么办呢……”
      爱语惊颤冷人心。姽婳愣怔着,竟有一瞬的迷离,眼睁睁凝视着子元,沐浴着他毫不作做的温柔眷恋。
      “姽婳,孩子该叫什么名?”
      回神过来,原来是子元燥热的掌心贴在自己小腹上,正轻柔似羽的摸揉着。明白他话中含义,那一闪而逝的迷离更加稠浓,却在要湮没神智被狠狠的撕开。
      “踕。”姽婳淡然启语。
      子元唏嘘着:“这名貌似不吉。”
      “骨症极致,我的脚便也废了。”姽婳垂下眼睫,惆怅着:“莫要殃及后世才好……”
      子元心中一恸,紧拥着她,笃言:“再随我去一趟洛京,请授册封……”
      姽婳脸一别,断然拒绝:“这副模样,我哪也不去!”
      “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新郑便是你养生之处,不必再受奔波之苦。”子元也不放心搁她一人在此,这猜忌揣在心里,口中倒是柔言相劝,说的十分恳切:“我绝不能委屈你一个私通的恶名,更加一刻也不想浪费。”
      姽婳呕着气,将脸埋在软枕里不再置言。子元只当是默认,欣慰的将两人包在被里,解下连日疲惫满身巧诈,相拥睡去。

      燕子呢喃啄春泥,待惊魂,方觉季节悄换,时光暗转。
      截一段柳条,拧啊拧,却见皮烂肉破,扫了玩春兴致。将柳条碾进土里,抱紧怀中的竹箧,香树嘟囔一句:“孟春的柳条还是太嫩,做不成哨子。”失神着朝庖房踱去。
      庖房里忙碌着的只有扶桑子,正将一粒褐色药丸细研成粉,连同几种药材悉数放入汤锅中,顿时馨香四溢,沁人心脾。
      “又在捣鼓什么?”
      “药膳。”
      “难怪公主那般挑食,都是被你惯出来的。连药膳都做得如此之香!”
      扶桑子好不冤枉的瞅她一眼,不经意间览尽窗外景物,嘀咕道:“旅贲要回齐了。”
      一语提起伤心事。香树晃着怀中的竹箧,甚是失落:“可惜来的是那个羊之期,真真奇怪,难道不该是孟阳才对么?”
      扶桑子无言以对,专注在熬汤上。
      “唉。”香树抚着竹箧,兀自沉浸在相思里:“托给羊之期转交孟阳,不知他能明白我心意不……”

      “如此这般,我一时半刻回不去临淄,授尔军权领旅贲班师,君上面前我自有书信表明,你一并带回便是。”
      说着,姽婳便要提笔,手上却倏地一空,转脸便见子元拿过笔沾了墨,噙着丝笑意朝她道:“你手疼不方便,尽管说来,我写。”
      姽婳揉着手,淡笑不语。举止间轻柔缓缓,颦笑间祥和脉脉,真与当年沙场里豪气干云的司马大相径庭。
      再看子元,想当初便知他非泛泛之辈,满腹的智谋一身的贵气不说,即使穿的素简举止落拓,也迥出人上十分惹目。这下换了郑伯行头,锦袍华章衬着俊美仪表挺拔身姿,真是千言万语难溢其丰神俊秀。这一对璧人并肩坐在满室锦华里,再是豪奢的宫舍也黯然失色,除了感叹天作之美,凤凰之合外,当真没了他想。
      这幕落在羊之期眼里,直叹羡两人恩爱,又想到之前一冬阔别,之后更加难有会期,顿时喜忧掺拌。
      “一别经年人物皆非,孟阳与腾竟也阴阳永隔,若君上和太子问起,就说他二人是殉在战场上,其他莫言。你回去罢。”
      羊之期感慨万千言语也不利索了,接过符节令书,拜了又拜,抹泪作别。
      子元挥退两旁正襟危坐的侍从,执起姽婳的手,轻言细语:“入周朝谨的仪仗悉已备下,一日后起程,你好生休息,一旦上路便直奔洛京并不在驿馆停留。”
      姽婳往几上一靠,状似疲怠,只微微颔首应他。子元将锦袍与她系好,又抚了抚发髻上的玉珈,这才依依惜别。

      香树眼珠儿瞅得可急切,一见羊之期步出厅堂,便一鼓作气冲过去将人拉到僻静处,不由他反应,竹箧已被硬挜入怀中。羊之期踉跄着站住,看看怀中竹箧又看看香树,真是一头雾水。
      “这是孟阳之物,烦请千长替香树交还与他!”香树好不敷衍的作了个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可不容人推诿。
      羊之期局促难安,思想起司马有言在先,便点着头闷不吭声的收下。香树这才笑逐颜开,揪着他衣袂追问:“许久不见大家可好?孟阳为何没有来面见公主……”
      这话可教他如何回应,只讷讷称“是是是,好好好”,然后落荒而逃,见他这副狼狈模样,香树又气又笑,倒把心事给忘却了。
      被武卫送出宫,羊之期抱着竹箧悲从中来,孟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东西怕是送不到了!思着想着,便打开竹箧,看了究竟才好替他处置。这一看,直气得他笑自己傻,什么孟阳之物,分明是香树这小妮子暗送秋波的情物,正是新袍一件,这个气候穿着正合适,可惜……
      唉。羊之期一声轻叹,新袍叠平整了放回箧里。却未留意有一方司马印悄悄印在衣襟内里,似乎有私密要诉……

      季节更迭新故事,云旆依旧乱梳风。
      春日起个辰时早,西去洛京的仪仗未动,警跸已然先行。
      婢女足足花了两刻的时间给君氏着衣,一层又一层,把姽婳的性子磨得光净。香树却看得心花怒放,直觉子元心思巧妙,这新衣穿在公主身上真是极尽雍荣,美不胜收。最后又心虚的嘀咕着:“公主,着这身衣裙再梳发辫忒不搭衬。”
      姽婳不耐烦的瞪她一眼,招扶桑子过来往他背上一趴,闷闷不语。
      香树暗自咋舌,识趣的闭了嘴,亦步亦趋随在他们身后,终于在蜗居三月后第一次踏出后宫!
      宫外人稠如织,旌旆如毛,正是雍纠指挥仪卫西去的繁忙景状。人头攒动间,各色马车排成长龙一字向西,其中自然能找到祭足的座骑,有他同行才不怕朝中异党翻云覆雨!那一驾五彩华盖下被众武士众星拱月也似簇拥着的子元,亦是缁衣冠冕锦绶玉组十分郑重其事,额间露出赤帻边缘,非但将墨迹遮得严实,更点缀出几分俊逸鲜美来,在一片鸦鸦黑衣里,很是惹眼。
      “走在车左。”
      扶桑子惊怔,微微侧脸看向背上的姽婳,只见她苍白的侧面十分平静,唇间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一双眼眸直直望着子元,刚才那话仿佛不是她说的一般。
      走在车左。扶桑子牢牢铭记心中,却觉那华盖越来越近如似庞然大物,竟教人胆怵了起来。
      “朝谨而已,这仪仗是否忒多了?”
      子元抱过姽婳,微而一笑:“非常之时,万事皆须慎之又慎。”
      姽婳不置可否,与他一同登车闭幕,之后号角扬声,鞭绥齐发,仪伍如同解冻的冰河,由缓而急朝洛京一路奔去。
      “扶桑子,将貂衾放在辎车上,你抱着多累。”
      “不用。”
      扶桑子反将貂衾抱得更紧,眼神幽幽的望着路边景物,心情随着车轮急转一瞬沉似一瞬。

      车至太室山,行程过半矣。人说僻山幽谷正是险道,不用看也知雍纠与手下军旅必定草木皆兵,悬心神于一线。
      车中人却偷得半日闲暇,纠缠起私密来。子元怀抱着姽婳,双手交握在她腹上,纳闷不已:“为何还没有?”
      姽婳被一身重袍裹得像只茧,躺在他怀里倒也乐得舒适。恹恹的朝窗外瞥一眼,心不在焉:“我两个姊妹的母亲,就是难产死的。”
      生产比之置于死地也不为过,怀中人又疾入骨髓自然更加危险。子元语塞,心中不免犯起了踌躇。
      “不行。”思忖片刻,晃了晃怀中人,子元铿锵定语:“姽婳必须要为我生一个孩子,男女倒无所谓。”
      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抚乱了寂静的心弦,教人神魂不安。子元痴缠着姽婳,肌肤相吻鼻息相闻,浓情蜜意在耳鬓厮磨间愈显纯烈,却无法减退如潮洪涌动上来的警怵,愈是惶恐愈是极尽缠绵。
      姽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意乱情迷,却也不羞不拒,翻了个身伏在他身上,拿一双冰冷的手勾进他颈窝,嬉笑吟吟:“生儿育女可是麻烦事,怎急在一时,若教人知道郑伯朝谨路上情潮难忍,□□之名可手到擒来也。”
      子元禁不住失笑,果然收了兴致,摩挲着姽婳俏皮的脸蛋儿,无限温柔漫过心田溢出黑眸。曾几何时,为了这妙人儿殚精竭虑,苦苦追求,即便此刻也生怕一个不留神,她会如春风一般乱过人心又稍纵即纵,想他暗谋宫廷夺权篡位也不像这般用心过。
      车厢里情意正浓,却觉身下倏然一滞。不等子元质问,雍纠便扣扉禀道:“主公,许地逃往周朝的流民群踞山边阻塞了道路,臣等正在驱赶,请主公稍安毋躁。”
      “嗯。”
      二人相拥如初,岿然不动。时光在幽暗车厢里仿佛凝滞,心思却似打翻了铜冰鉴,冷漠不安倾泄满地。过了两三刻,太室山终于被甩在身后,驷马将要刨开蹄子冲破周郑疆界,却又遭阻截。
      “主公。”雍纠急促的声音响起:“又是许人那一群乌合之众,知是郑伯车驾妄想来报灭国之仇。臣已派人去打发,不教这般屑小兴风作浪!”转而又对众将吼道:“许人再有纠缠,随意处置,莫误了行程!”咆哮入耳,想是被惹急了,透着个不耐烦的气腥。
      子元不似将才悠哉,凝神蹙目十分不快,不期然的低头睨着姽婳,见她闭目假寐不闻窗外事一般,只留两扇黑睫扑朔在额发下,衔着个静谧却也难窥其究竟。
      有惊无险,车马又驶回正途,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险地已然过去国界就在眼前,此时不赶路更待何时。也不消吩咐,御手步兵,马不松缰人不滞足,着火似的往前冲。
      “到哪了?”
      姽婳揉着惺忪睡眼,撑起身子,想是苦于颠簸,浑身无一处不泛着乏劲儿。
      “周朝近在眼前,再过一两个时辰便可到洛京,你接着睡?”子元撩开她贴在面颊上的碎发,慵懒的声音难掩旅途劳苦,清俊的笑靥也只在倦怠时弥散些温驯可爱。
      “帮我动动手脚,僵得厉害。”姽婳却再也睡不下,忙着做手足功课:“总不能躺着进洛京,那多失颜面。”
      “是是是。”子元抬她腿到自己膝上,苦笑不迭,做出个遵命的模样。
      就在此时,马车却猛的一晃猝不及防的煞住,将车中人诳了个趔趄。未迭得斥问,便闻车外马蹄错落,人声喧哗,浑不似仪伍该有的整肃。不消的问,也知定又是遇着了哪路好汉,或劫掠,或讨债来了。
      掀开帘幕,只见一方苍灰穹隆下,正有星火点点淌过水流自北而南袭来,喊打喊杀气势好不凶悍!
      “雍纠,直冲过去,不必理会。”
      “回主公,前方道路为水道隔绝,军士正在寻摸路径!”
      子元飒然一惊,散漫之情顿消无影。掀窗看一眼来者,心计陡然形成,厉声下令:“雍纠,命你领两千人立刻出击,袭其河至半渡,断不可令他过岸列阵!”
      “主公,不过是许地流民……”
      “军令如山,敢轻谩者杀无赦!”
      子元不容他置喙,且又莫名担惊,噌的一声推开门翻身出车,临走时还不忘将姽婳紧紧往褥里一按,叮嘱道:“我就在车外,你莫乱动!”
      锵啷一声,车门锁合,留给姽婳一室的幽暗。锦窗半开揽夜色,朱颜轻照月无光。来偷袭的,动作之敏捷迅速超乎常人,不等雍纠杀到河岸,那厢早已逼到眼前。刹那间,两股大浪顶上了头,撞出火花四溅!
      目光炯然灼热浑身血液,唇间莞尔自由呼之欲出。双手撕开隆重衣袍,一脚踹开左窗木格,金黄身影鱼跃而出,犹似电光石火跳到窗外。扶桑子与香树就坐在近旁轻车上,见姽婳从天而降如似神祗,惊愕欣喜不及细表便被子元硬生生撕破——
      “你骗我!”
      “你装得很好,但我演得也不差!”
      一个要留人,一个要走人,哪里还再废话,爱恨情仇全都化成凌厉攻势朝对方招呼而去。要说剑术,是公族六艺之一,子元可完胜姽婳,然此时赤手空拳,拼的是肉搏,若非姽婳大病初愈,子元怕也敌她不过。
      “难怪公主执意要梳发辫……”香树呛了口尘埃,尚未弄清眼前是怎么回事。
      此刻战局极混乱,朦胧夜色下火光晃乱了人眼,敌我难分,既不会驾车又不善武力,扶桑子抱着貂衾被困在车上干着急。正要咬牙跳车时,一个身影冲了过来,那熟悉的声音风也似刮耳而过:“乱动什么,自有人来救!”
      千内!
      还有陷阵士!
      转眼之间旅贲撕破防线却又不深入,只在交兵处与雍纠军胶持,引得宋卒倾巢而出。再看陷阵士,已冲到子元亲卫军前,原本姽婳孤军奋战,这一下势均力敌,孰胜孰负也未可知了!
      “公主快走!”
      千内大喝一声,将姽婳推到身后,一掌接下子元猛拳,换人再打!
      姽婳也不恋战,转身瞅准了马车撒开双足就跑!到车前拽着扶桑子的手顺势而上,御手反应不及便被撂倒在车下,回首再看,缰绳竟已握在他人手中!
      “殿下!”
      “姽婳——”
      乱军之中,那一声呼唤穿透喧嚣透射过来,震惊,愤怒,疑惑,憎恨,百感交织成一注,真真颤了人心!
      “撤!”
      见姽婳冲向旅贲阵营,千内一声令下,陷阵士长剑一转挥师便退,身后旅贲早已开了条捷径,直达水边。
      “给我追回来!”
      子元声撕力竭,夺过驷车望着姽婳车尘狂追过去。
      洧水边上,舟楫首尾相接。待最后一名士卒跨水登舟后,旅贲摇着楼船浩浩荡荡游开去,将宋军抛在岸上。正待雍纠望而兴叹时,子元却锲而不舍驱着驷车沿岸追了数十丈,而后张弓发箭,矢尖对着的正是船头上的姽婳——
      姽婳披着貂衾坐在船头,眼神幽幽凝望着那个狂奔在水之一方的人,直到那冷矢飞来也纹丝不动。
      千内上前一步,挥剑斩下,那羽箭断在水里,终究未伤人分毫。
      “主公……”
      良久,雍纠忍不住上前规劝子元,话将要出口却滞在嘴边,惊愣的不知所措。
      稀疏星光洒满黑幕本是遥不可及,却有两粒失足落下凝在子元眼里,似乎只需春风乍然一吹,就会倾泄成河流淌而下。只怪春风无力,人心荒芜,两汪晶莹依旧冻成冰霜,冷厉阴狠漫布成霾笼罩瞳底。
      “回新郑。”
      子元转身登车没有一丝迟疑,音轻似羽冷如冰丢进水里也能凉透波澜。
      “主公,朝周之事……”
      “不朝也罢,还有更要紧的事。”
      “请主公明示。”
      “伐齐。”

      漫漫长夜,寂寂荒野。春秋裂变,风云狂狷。
      郑庄公之子突,字子元,夺太子忽位而自立,后世谥称郑厉公。厉字不祥,乃述其平生,疲国之强军,绝国之同盟,自此,郑室在内乱频迭中踏上衰亡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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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赴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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