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去世那些年》未闻舟

8、白楼·捌

　　不知名的乡间小路上，一名身穿道袍的少女扶着一辆黑色的木质轮椅，哼哧哼哧的向前推着。

　　轮椅上端坐一位身穿同款道袍的年轻男子，男人双目紧闭，慵懒的靠在椅背上，腿上松垮的搭着一条锦巾，若不是男人时不时的与身后的少女交谈，单看外表来说，肯定会有不少人会以为他睡着了。

　　这二人正是从乱葬岗出发去远山镇的林芮和魏青時。

　　林芮重新背上了之前丢在院外的桃木剑，小脸被晒得发红，一路上推着魏青時不断抱怨着——

　　“为什么不御剑？”

　　“我瘸。”

　　“为什么不坐马车？”

　　“我穷。”

　　“为什么不用符咒？”

　　“……”

　　魏青時难的睁开眼睛瞥了林芮一眼，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

　　林芮认输：“……青叔别念了。”

　　后面的路上，小姑娘就好像个焊了嘴的河蚌，再没接话，头也不抬，生怕她一抬头魏青时接着给她背书。

　　轮椅上的魏青時看她这样，暗自松了口气，他倒是不怕林芮继续问下去，大不了继续念呗。只是他这人天生跟笔杆子犯冲，读书看词也是过眼就忘。

　　这劳什子现任的词句，再让他多背两句也是背不出了。

　　松散筋骨，魏青時继续当一个咸鱼，尽可能的把全身暴露在日光下，享受这许久未见的阳光。

　　远山镇离他们的落脚点并不远，御剑飞行赶过去也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若是用千里移形的术法和符咒那就更快了。

　　可是魏青時不想。

　　他眯着眼看着周围将抽枝芽的树木、路边上细密紧凑的嫩草，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却让他心中生出无限贪恋——曾几何时，魏青時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

　　他的精神曾穿越上古与后世，见过无数天地所化妖灵，领略过无数名山大川。

　　那些人和物活生生的呈现在他面前，映在他眼中，太过真实反而让他生不出亲近。

　　他就像大千世界无情的记录者——冷眼看着时代发展、世事变迁。

　　再惊艳决绝的人物、鬼斧神工的山河，到最后也不过是他识海中一段不起眼的记忆罢了。

　　他最眷恋的地方是这里，也只有这里。

　　只有被这里的光和风包裹，才会让他有真切活着的感受。

　　二人行至镇口时已快至黄昏，距离镇上的店铺打烊只差了一个时辰。

　　林芮虽然不精术法，但是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能把一个成年男人推到镇口，身上愣是一点汗都没出，脸也只是微红，喘都不带喘。

　　可想而知她师父在体力上是对她下了大功夫的。

　　魏青時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对自己请她做苦力的主意十分满意。

　　林芮可不管他在盘算什么，直把魏青時往巷口的石狮子处一放，揉了揉酸涩的胳膊就要进去打探情报。

　　结果刚抬腿走了两步，就又想起什么似的，脚下一顿又退回到魏青時身前。

　　她身上的符没了，昨天逃命的时候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身上又一颗铜板都没有，光棍的要命，想去买些黄表纸和朱砂备用都不行。

　　没钱真是寸步难行，下回谁再跟她说钱不是好东西，她就把谁打成东西！

　　林芮心里咬牙切齿的骂了一番，也不敢看魏青時的眼睛，别过头将下颚线绷得紧紧的，脸红的比刚来时还要厉害。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最要面子的年纪，让他们在大街上示弱或是求人是最难的。

　　虽然镇上的人流量已经逐渐衰减，但林芮还是感到有些难堪。刚想开口唤青叔，结果说了一个字，就好像咬着舌头似的改了口：“青……哥。”

　　魏青時瞧着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喊哥倒也不违和。

　　“嗯？”

　　魏青時抬眼看她，他面上并无几分血色，带着些虚弱。

　　俊秀的眉峰挑起，那上面小指长的疤在出门时就被掩盖了，满头青丝只用绳带在脑后盘成一团，再配着那身道袍，竟是模糊了自身的气质，让人瞧着更像一个病弱的书生。

　　“你有钱吗？”

　　小姑娘用牙齿磨着自己的下唇，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

　　结果魏青時还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就先红了耳朵，继续说：“我身上没钱了。”

　　“你等等，”魏青時看着林芮像是用尽所有力气的样子，对这些少年心思感觉好笑，掏了掏袖口还真掏出几两碎银，抓过林芮绞在一起的手，嘱咐道：“就这些了，省着点花。”

　　林芮胡乱的点了几下头就往镇上跑，连手里到底抓了多少银子都没看。

　　“别买那些多余的小玩意儿，多买些干粮——”

　　魏青時的声音远远传来，整的本就不好意思的林芮一个踉跄，险些一个不稳栽倒地上，她跟兔子似的蹦了两下，稳住身形后便头也不回的摆摆手：“知道了哥！”

　　两人遥遥对话吸引了一个神色匆匆的路人。

　　他慢下脚步，眼睛不断在林芮消失的地方和魏青時身上来回打转，最终掩盖不住好奇的走到魏青時身边，问道：“公子不是本地人？”

　　“不是。”

　　魏青時像是有些惊讶被人搭话般掩住嘴，目光在这人身上上下打量，看他一副像是要长途出行的打扮，怕他是要寻找同伴就多解释了一句：“但我与小妹要在镇上住上几日。”

　　说完还咳了两声，做出一副身体不适，不宜出行的病弱样。

　　路人看他这副痨病鬼样，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了两步，面上却摆出一副笑容来：“那公子来巧了，我们远山镇的大夫医术可高明着呢。”

　　接着话锋一转到了林芮身上：“刚瞧你家小妹身上背了把剑，公子可是修士？”

　　魏青時眼皮一跳，飞速的瞟了他一眼。

　　这人大约六十出头，鬓边生着几簇白发，蓄的胡子倒是全黑的。

　　身材干瘪，面上也没有几两肉，不笑的时候瞧着倒是精明，笑起来的时褶子都能叠好几层。

　　就林芮那小丫头窜的个兔子样，他喊话的时候都瞧不清人，这人来的时候能追着个尾气都算他眼尖。

　　在旁边瞧半天了吧？打什么机锋呢，装得倒像。

　　他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开始装起来，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将林芮卖了个彻底：“我家小妹是，我却没那个天赋，只是跟着小妹沾些光罢了……”

　　“是修士就好！是修士就好！”

　　魏青時摆摆手还待再演，那人却一蹦三尺高，竟连安全距离都不保持了，一下拽住魏青時的手激动道：“仙长可随我去府上一叙？我家老爷有要事相商！”

　　魏青時：“……”

　　这就仙长仙长的喊上了？

　　魏青時委婉的提醒：“……这要听小妹的安排。”

　　所以抓我的手没用，快撒开！

　　听到这话，那人也觉自己行为唐突，连忙松开抓着魏青時的手，有些尴尬的停在空中，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故作关心道：“仙长这病……”

　　魏青時：“……”

　　魏青時的脸黑了一瞬，将手缩回去，勉强道：“不过是娘胎里带的毛病，每到春日便会咳上几天。”

　　那人：“那这腿……”

　　魏青時垂下头不在看他，就连声音都有些沙哑，有些不甘道：“幼时出了些……意外，不过是站不起来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

　　那人愣是没有一点儿戳到别人伤心事的自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笑的更厉害了，甚至还拿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生怕魏青時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然后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仙长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有大造化。”

　　明显被嫌弃了的魏青時深吸一口气，抓紧了扶手，有些咬牙切齿：“谢您吉言。”

　　硬了，拳头硬了。

　　亏他还觉得这人应该是个有脑子的，现在看来是他想的太多。

　　演这出根本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还浪费他的演技。

　　魏青時捂着脸翻了个白眼，索性顺着话头开始打探情报。

　　等林芮在镇上逛了一圈，带着东西扫荡回来的时候，魏青時已经把这人府上的事情打探的七七八八了。

　　这人是韩府的管家，韩府的当家人是镇上有名的富商，富到镇上大半的铺子都是他们家的，少有不是的店里也有他家的股份。

　　就这么个在远山镇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家，几年前突然开始不太平。

　　先是韩府的身体康健的老夫人突然去世，再是家里的后生莫名其妙的丢了魂，到后来店里的伙计都说晚上守夜的时候听见有动静。

　　若是一家这么说就算了，关键是每家伙计都这么说。

　　本来韩老太爷也没寻思到闹鬼上头，只当是什么恶作剧，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有天做梦梦见自家老婆子坐他床边哭才反应过来——这是老婆子托梦提醒他家里出事了，要他找个修士看一看。

　　韩老太爷脾气好，跟韩老夫人过了大半辈子都没红过眼，两个人又是一起拼出来的家业，有钱了老爷子也没纳过小，怎么可能看着老夫人哭，自己无动于衷呢？

　　庙里的散修他瞧着没几分真本事，远山镇又不常有别的修士踏足。

　　琢磨了半宿，还是打算让韩管家出去请个人回来。

　　结果刚准备出门，家里就出了事，日子来回拖延，林芮和魏青時就这么巧的“撞”上了。

　　林芮没打听到自己师父的行踪，本是不想掺合这种事的，一句“告辞”还没说出口，就让韩管家连拖带拽的裹挟走了，连个求救的眼神都没来得及跟魏青時交代。

　　魏青時看的好笑，独自推着轮椅，和魏管家和林芮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脑子里思索着韩家的事情，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