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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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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落轿,红绸子覆着头,款款地向二叔二婶行礼。神龛边的红烛安静地燃着,和声笑语盈满了整间屋子。二叔二婶难得的笑容,竟让我感觉些许陌生。
小硝已然换上黑衣,头发凌乱地束起,眼神却是凛利,他用力扬起燃烧的黄纸,瞬间便化成了无数翻飞的火蝴蝶,奋力向上逃去。村人皆低着头,默不言语。熄灭火焰的蝴蝶落在眼前,便捉来一只,抹在额上。小硝低声呢喃着的,不知是什么经咒。
小硝又将红木贡桌上的桂树枝引燃,化了一碗水递给新郎,哥哥接过饮尽,霎时脸色煞白。眼睛盯住空中熏黑的横梁,口中念念有词,“爷爷?弦儿?”
我向上望去,不过是寻常的横梁,哥哥的幻觉让二叔脸色很难看。小硝擒住哥哥的手:“桂子通灵,你莫再看那横梁,快快拜谢天地主,将礼成了。”
哥哥这才镇静下来,领着新娘,跪在贡桌前。贡桌前各路神鬼飘摇,哥哥后来告诉我,那日堂上月老手上缠着红绳,眉须皆白,咧嘴朝着新人笑。
可他却仍是心中偷偷想着梁上的老头与婴孩,二叔望着他,仿佛要从他眼睛里看到那透明的魂灵。
宴席过半,嘈杂非常,我看到二叔低着头,脸色沉沉地走出门去,便也偷偷地随在后边。
他点燃烟往外走,外边黑黢黢的,黑水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偶然晃动的烟头的光,有着些许生气。二叔坐在河堤上,抽尽了五支烟,绵软无力的月光这才钻出云层,二叔的背影很是衰颓,崭新的中山装也掩盖不住他驼起的脊背。
我以前总对二叔怀有某种并不稳定的仇恨感,此时却觉得很是悲悯。
他就那样在河堤上坐了许久,闹闹哄哄的宴席都将散了,他才偏过身子望望背后的灯火阑珊。像是终于屈服一般,他长叹一口气,站起,扔下手里最后一星火光,用脚碾熄。他重新回到黑暗的重压之下,无所怨言,只是脸上也再无笑容。
月亮恹恹的白光照着,仿佛把这个病态的镇子,笼在浑浊的乳白色劣质塑料膜下。它也许也曾尝试过挣脱,却越束越紧,最后连呼吸也剥去。
我望着二叔瘦削的身子隐没在黑暗里,便向河堤走去,堤上留下不少烟头和灰烬,隐在灰烬之中的,是二叔用指甲在堤上刨出的一个字。那是个命字,沟壑之间好似盈着血,仔细一看,不过是潮湿的软泥里渗出的水。
我们总爱把我们无法解释无法接受的事情,归于命数,好似有了命数,便可欣然地被黑暗淹没,被它夺去呼吸,就算渐渐腐烂化为蛆虫之食也可微笑面对。乡人的这种乐观,常让我感到十分茫然。
一扇褪色的红木门,仿佛隔开两个世界,乡人的脸上都盈满了笑意,或是因为热腾腾的老黄酒,将脸都烧红了。小硝坐在角落的一桌,神色平静地饮酒。
哥哥刚饮过桂枝灰的那个杯子,孤零零地立在贡桌上,烛火跳动,红烛将尽,一滩烛泪凝成圆镜。我见无人朝这边望,便偷偷拿起杯子,内里还有未饮尽的灰水,脏兮兮地沉在底下。我仰头吞下,再睁眼,就只见四下鬼神飘动,穿梭自如。
月老立在我面前,笑盈盈地望着我,手里的红线时而飞出去,系住哪对鸳鸯。我低头,腕上松松地拴着一条红线,我便忙去寻小硝。他的腕上也系着一条红线,只是这厅堂红线繁杂,线虽没有打结,却难寻到头。月老看我要寻个清楚,便一挥手,将这厅堂里的人都给定住了。
原本嘈杂热闹的厅堂,霎时便陷入了无声的沼泽。
我捻着小硝的线,哼着不知名的歌,计算着何时它才能绕回到我的手腕,走着却突然发现我腕上的红线不知何时落了。而小硝的红绳也快要寻到头了。
那根红线晃悠悠地系在一个女孩的发上,女孩的发如海藻一般,垂至腰际,那红绳便牢牢地系在发尾。
我心头梗住,颤抖地拂过女孩的肩,手指擦过她柔软的脸,她白皙的皮肤闪着光亮,一双桃花眼,娇俏迷离,仿佛有万般风情,可又生在一张不谙世事的脸上,这张脸那样喜悦,那醉人的笑容好似都让人恨不起来。
这是新娘家的小妹妹,她明明是今日第一次见到小硝,如何这红线却系在她的发上?
我不甘心,去解那绳结,却根本解不开。又狠下心来,取来那将尽的烛火去烧,也烧不断那情意绵绵的红绳。
我心头大恸,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回想起那时小硝燃折子时,她便坐在我的身旁,细声问我小硝的名字。我那时一心只望着小硝,却没看见她眼底异样的光芒。
“是啊,第一次见面又如何?”我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眼泪跌到地上,“是她,便就是她了。”
呆坐甚久,醒过神时月老已经离开,宴席也不知何时散了。
“小年哥哥,小年哥哥!”转过头,她弯弯的笑眼倏忽出现在眼前,“婶婶要你带着我,说是你那院子还有间空屋子,让我今夜就住那儿。我们一齐还能玩捉迷藏,快些走呀!”
我按捺住汹涌的情绪,给这单纯的孩童一个微笑,“好,外边好暗,你待我去提个灯笼。”
等我点亮灯笼去寻她,却发现她和小硝坐在门槛上,一齐笑着,她扬着手,好像是指着天上晦暗不明的月亮。小硝也笑,伸手去打落她的手。
我心中一顿,又踩在骨血之中挤出一个微笑,唤她:“小染,不要指月亮,不然耳朵会被割掉呢!”
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笑我:“小年哥哥又骗人啦!”却又不忘捂住耳朵。
我心中一软,忍不住摸她的头,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柔软的小动物一样,她的身上也有小硝一样温暖又干燥的青草气味。我不知小硝有没有发现,但他只是笑着望着她,好似并无异常。
我把灯笼往小硝手里一塞,揽住她,“走吧,咱们回去啦。”
远处河堤波光粼粼的光,兀自闪动着,小硝和小染的声音在我耳中失了真,好似只能听见夏夜哄闹的蝉鸣,我一步一步踏在黑夜里,眼前慢慢浮现出河堤上那个湿漉漉的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