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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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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二叔的儿子大喜,我们又回到了吴镇。
二叔看上去那样温良,站在宅子门口,向来往贺喜的村人道谢,红绸绕在匾额上,一派的喜气洋溢。哥哥穿着红绸段子的喜服,满脸笑意地向宾客散糖和烟,烟酒糖茶,这么多年过去,倒也还是这四样。
二婶却在远处拉着娘家人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要抹一下眼泪,有时又露出欣慰的神色看着哥哥。
我四处望,却没望见他,母亲暗暗地拉我一把,小声说:“小年,你四处望什么?”
“我在想怎么没见到嫂嫂。”我打了个马虎眼。
天色还未暗,吴镇还是守的从前的老规矩,黄昏迎亲,新娘现在估计还在梳妆吧。
落席上的龙井,青翠浓香,我低头去嗅,余光却瞥见左边一道身影晃下。那人也不与人攀谈,只端起茶盏,望那茶叶沉浮。嗅尽茶香抬起头,才发现是小硝。
三年不见,他变了不少,也许是蓄了须的缘故,不过那双眼睛,倒还是一如从前。
我说不出话,只能靠饮茶掩饰情绪。
他直直地抢走我的茶盏,就着我饮茶的边缘舔了一口,又挑起眉眼,像是宣战一般望着我。
何苦要这样望向我?倒好像是我做错什么事一般。
我心中有气,便故意激他:“你这胡子留着真像个野人一般。”
他没有笑容,摸着胡须,“野人?你也倒真会说。”
“不说这些旁的,你今天可发现些什么端倪没有?”他把茶盏放下,眼睛望远处的二叔身上瞟。
天色渐暝,小硝坐在颓圮的矮墙上,曲着腿吞云吐雾。我站在低矮处,仰头望他背后的昏黄的落日。他在这昏黄的画布之间落下一道剪影。我走上天台,坐在矮墙上的他身后。“你爷爷也算不上枉死。”他仰头吐了个烟圈,喉结上下滑动,我挥手把烟雾打散,“此话怎讲?”
“好多事不像是你看到那样。”他把衔着的烟夹在手里,“你可还记得那日唤鬼我叫你挖的死婴?”
那死婴的确奇诡,吴镇天气这样潮热,我将他挖出来时竟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那日便觉奇怪,只是唤鬼那样急,这事倒是忘了问了。
“他又和我爷爷有什么关系呢?”
“他若是没死,你也得唤他一声弦哥哥了。”他伸懒腰,往后一倒,头便枕在我膝上。
“弦哥哥?”我皱了皱眉,好熟悉的名字。
我记得幼时父亲曾和爷爷大吵一架,之后便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了吴镇,我那时懵懵懂懂,但也记得父亲那样生气,好像就和这个孩子有关。
“那小孩便是你二叔的小儿子,当年你爷爷说他是个煞星,一意要杀他。你二叔跪在天井里求了一夜,老头也不肯改变主意。”
“煞星?”我皱起眉头。农人靠天吃饭,最怕的便是天降灾祸,煞星,自是避之不及,但爷爷又为何说他是煞星呢?
“那孩子的眼睛颜色很浅,几乎是淡粉色的,皮肤又无甚血色,老头自然是害怕了。”他自嘲似地低头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眼睛颜色浅淡?我将他从小棺材里抱出来时,他眼睑闭合,眼睛的颜色我并不知晓,而那苍白,我也只当是尸体的常态,没想到他却是因此丧命。不过小硝的描述,不像是煞星,倒像是某种病症。
“爷爷可是错杀了他?”
小硝不说话,只是继续将那自嘲般的笑容挂在脸上。
那之后,父亲很是责怪爷爷,与他置气,安家城镇便鲜少再回去探视爷爷。二叔则颓唐了几年,像是原谅爷爷了,又像是忍辱负重,继续生活在吴家大院的重压之下,承受着一个个绝望的瞬间。三叔虽聪明,却跋扈自傲,那时又得爷爷宠爱,恃宠而骄,必定不少在二叔面前揭伤疤了。
远处的月亮慢慢升起来了,鞭炮噼里啪啦炸出一阵亮眼的火光,花轿从黑暗的那一头摇摇晃晃地抬过来,抬轿的轿夫都画着花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又喜气又滑稽。二叔二婶立在院前,二叔脸上露出沉重的笑容,二婶的脸上好似有泪痕,闪着恹恹的光。
她仰头,好像要和二叔说些什么,却被二叔抬手打断,但我看到她嘴唇开合,却突然懂了她的意思,她说,若是那日弦儿没死。可惜后半句便被二叔永远地藏匿在无声中了。
“新娘到了,我们该下去了。”小硝揽我,眼神淡漠。
偕行下楼,我突然拉住他,“小硝?”
他抬眼望我,“嗯?”
“我说,故人相见,你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呢?”我皱着眉藏着笑。
“什么表示?”他装作一脸惘然,好似听不懂一般,却又还是倾过身子在我唇上轻轻蹭了一下。
我拥住他,手束在他颈后,笑着说,“不准跑。”
我慢慢啮咬他的嘴唇,他柔软而芬芳,有着让人着迷的气味。他也慢慢地回应我,柔软的舌头抵住我的上颚,温柔地游弋。他动情了,加深这个吻,让它变得滚烫而富有情欲的跳动。我们拥抱着,小腹的灼热也相抵着,他的眼睛凝望着我,很深,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但他忍耐着欲望和丧气的样子却很迷人。
我不敢说出口的是,他望着我的样子,像是要失去我一般,是那种明晰了一切命途的悲天悯人。小硝是身处丧气与绝望之中,也要对我温柔的人啊。
“真得走了,要来不及了。”我微笑,牵住小硝的手。
月亮暗沉沉的光洒在台阶上,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濒死的嫦娥身上。小硝握紧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