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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理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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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继长好容易才收拾出一块能坐人的地方,之前这里除了他还从没来过人。刘士臣身材高大魁梧,坐下时不免挨挤周围的坛坛罐罐,书卷纸堆。好容易蹭着身子坐下,掩口笑道:“狄司职不必如此客套了,在下多年从军,没那么讲究。”狄继长有些歉意说:“见笑见笑!这间小屋还是当年修缮花园时,堆放工具材料的库房,百多年来几近废弃。下官到此就职,便申请将此屋自用,也是一边修一边往里面搬东西。好在这屋子在这花园里不起眼,也没人愿意来,下官也落得清静。”一面说,狄继长一面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轴书卷,递给刘士臣。“下官请将军前来,就是为这些录簿里的内容。”
刘士臣展开录簿,发现记录的是元和元年以来京城中发生的命案,桩桩件件记录得十分详细。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刘士臣才算大致浏览完,抬头问狄继长:“狄司职觉得这些案件有什么联系吗?”
“还没有实质的证据,况且单看每一桩案件,最多也只是死因不详,暴毙身亡就可以结案。但是这么多人暴毙,有些甚至是几人在同一地方,同时暴毙,太匪夷所思。”
“可是,就算这些人死因离奇,又能说明什么呢?”
狄继长又从书架上抽出另一卷录簿,将里面的内容一一念出:“元和元年二月,兵部郎中赵范暴毙,三月郭朝仪补缺;元和二年正月,右散骑常侍钱悝暴毙,二月吴珦补缺;二年四月,左卫大将军宋恢暴毙,四月末汪成补缺......”念了十几条,狄继长才放下书卷,对刘士臣说道:“这只是朝中官员和京城护军的记录,这些补缺的人都有一个特点。”
“是什么?”
“他们在此以前都是不起眼的小官小吏,毫无政绩军功,骤然提升至关键职官。且前后提拔之位均有关联,如兵部郎中主管考察军功,右散骑常侍向皇帝谏言,然后就提拔了军中重要官职。如此等,就有十几人入职朝廷中枢和军中要职。”
狄继长指着后面十几条接着说:“这些暴毙的官员又有不同,他们都是主和或明哲保身的一派。而补他们缺的官员上任后都极力主战。当然,在此之前同样籍籍无名。”
再翻阅下去,就都是一些富商小贩和泼皮乞丐,粗数下来也有二三十人。“这些人分别在每一个官员暴毙后也突然死亡,相似之处就是要么发了笔小财,要么得到佳人青睐,并且都瞒着家人朋友偷偷做了些什么事。”
“平民百姓又能做什么呢?”
“富商有金钱和商队,小贩熟悉城中各家情况,泼皮无赖给钱就敢做任何违法的事,至于乞丐,无牵无挂的更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这么说,那些主战的官员就有了嫌疑不成?”
“没那么简单。”狄继长把录簿收起,压低了声音说。“以陛下的胆略和雄心,绝不是几个官员能左右的。剪除藩镇是大势所趋,任何人都不能阻挡妨碍。若以此为目的,做这样的事无异于多此一举,这也是下官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直到那晚大人说起遣唐使遇袭的事,下官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还有昨夜那名女刺客,更是让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说来听听!”
“袭击遣唐使的刺客,姑且叫他们神秘组织。他们在此前以幕后的方式操纵人员为他们做局。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动手。就像那晚下官推断的,他们不是为了抢国宝,而是促成国宝入朝。因为若是依旧例,遣唐使进献宝物,不久就会被封存宫库。只有大张旗鼓地袭击遣唐使,陛下才会格外留意这件国宝。昨夜刺杀王尚书,刺客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们周旋,目的就是要众人看到他们这个神秘组织的存在,接下来就是京城流言四起,陛下震怒,矛头再一次指向陛下的敌人——藩镇!”
刘士臣细细咂摸狄继长的推断,半晌还是摇头道:“可你刚才也说,如果是让陛下针对藩镇用兵,这样完全多此一举呀!还有让陛下在意国宝又能怎样?再说,爆发战争能有什么好处?金钱?权力?”
“国宝还是等谴唐使献给陛下后才好判断他们的用意。至于发动战争,如果他们希望在战争中得到的是其他利益呢?毕竟有些目的比钱和权重要得多。”
两人对视良久,又都摇头苦笑,谁也想不出更多头绪。小屋里的一切都像静止了一样,屋外却传来一声声哀嚎声。狄继长恨恨地说:“贼拿不到几个,这班恶吏却对抓来的人却如狼似虎!”刘士臣一拍大腿,“腾”地站起来,说道:“左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管管闲事解解心烦。”
大理寺的牢房出乎刘士臣的意料,乌瓦白墙,明阁亮窗,石板地面被擦洗得能映出人影。若不是坚实粗大的牢栅和窗上嵌铸的铁条,还真让人以为这里是大理寺卿的正堂。狄继长看出刘士臣的讶异,笑着说:“大理者,天官贵人之牢,在这里几进几出的达官显贵不知有多少。武周时因酷吏滥法,大理寺也曾如幽冥地府,后玄宗皇帝下旨不可凌辱士大夫,这才将大理寺的牢房修缮如此。”刘士臣道:“身在大牢里恐怕没谁会享受,更不用说被冤枉的人。”
一个狱丞和两个狱卒站在一间牢房外,狱丞的脸上挤满猥亵的笑容,狱卒的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个胖女人在牢房里声嘶力竭地哭诉:“老爷们呐!我们冤枉啊!谁知道那个小浪蹄子是刺客啊!”狱丞色眯眯盯着胖女人的身后的女子,正是王尚书寿宴上献舞的顾倾儿。她仍穿着那身红色薄纱,隐约透出里面雪白玲珑的身子。此时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不住地颤抖。
狱丞嘿嘿笑道:“冯阿姆,你们有冤跟大人们喊去,咱哥几个想管也没那个造化。你们长乐坊的红人今天到了这个地方,也没别的,只要陪哥几个喝顿酒,把我们伺候舒服喽,你们在这儿就吃不着苦头。不然,饿上几天,咱们的小美人可就不好看喽!”
刘士臣大怒,几步走近,不等这三个反应过来,先一脚踹到狱丞胸口,生生踹出两丈多远。再上前一步,正反两巴掌把两个狱卒扇趴下。胖女人被这位突然而至的高大男子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一花,狱丞和狱卒就全在地上哼哼。
狱卒互相挨着坐在地上,不住地吐嘴里的碎牙。狱丞缓了半天,才艰难地扶着墙爬起来,啐了一口黑血,眼前红的绿的一片,好容易才模模糊糊觉察道眼前站着个人。他平时作威作福惯了,挨这一下心里邪火大盛,正要开口浪骂,这才看清打他的人穿着深紫狻猊武将袍,马上明白来人身份显贵,一口脏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忍着疼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上前作揖道:“小的是个贱骨头,大人来了都不知道!活该挨打,您要是还觉得不解气,再踢两脚顺顺心。”
狄继长从后面赶上来,厉声道:“昨夜讯问长乐坊的人,已经查明刺客的来历,为什么还要无故扣押此二人!”狱丞一看是狄继长,虽然比自己高几个品级,却不十分忌惮,腰杆也不由自主挺直了几分:“哎呦!原来是司职大人呐,这可不是我们哥几个的主意,你得跟寺卿说理去,他老人家可是惦记这个京城第一舞姬有些日子了。哥几个也是闲的发闷,跑这儿说几句淡话,却不想......”说着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刘士臣,觉得胸口又疼了起来,连忙捂着低下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狄继长不愿多废话,从地上的狱卒腰间扯下钥匙,打开牢门走进去。见顾倾儿衣衫单薄,于是脱下官服披在她身上,顾倾儿连忙推辞:“大人的官服是体面,不可穿在奴家这样的贱躯上。”狄继长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衣服穿紧,做完这些后说道:“你们回去吧,再没你们的事了。”冯阿姆跑过来拉着顾倾儿给他下跪,嘴里千恩万谢,狄继长忙把他们扶起来,送出牢房。顾倾儿回头望了一眼狄继长,眼神里千言万语,翩翩下拜,这才搀着冯阿姆出了大牢。
狱丞见狄继长把人放走,怕上司怪罪,刚要张口说什么,就觉得自己脚下发飘,身子不听使唤地往牢房里飞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这下把刚才没吐尽的黑血都呕了出来。刚要挣扎着爬起来,身上又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等听见惨叫声才知道,身上是那两个狱卒。原来刘士臣火气没消透,一见狱丞还要啰唣,劈手抓住他的脖领子掷进牢房。再把狱卒一脚一个踢了进去,顺手把牢门锁死,两手把那一大串钥匙拧成一团烂铁扔到一边。
狄继长无奈地说:“这也是大理寺的惯例了,抓不到元凶,就把有些关联的人抓几个过来应付朝廷,顺便勒索钱财。若是拿不出钱来,就屈打成招,认作真凶。这些年不知屈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外忧内患,这般恶人比那些反贼更可恨!狄司直,咱们去听听寺卿大人怎么说!”
内堂装饰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若不是知道是在大理寺,刘士臣真以为是到了哪家教坊。所差别的就是,围在吐突承璀身边的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而是大理寺上下一众官吏。吐突承璀脸上乐开了花,看来是进账不少,此时他没注意到杀气腾腾走进来的刘士臣,正品着特制的茶醴。
刘士臣一声大喝:“大理寺卿何在!”吐突承璀被吓得差点呛死,一看刘士臣虎目圆睁,紧攥双拳,赶紧问道:“兄弟这是从何说起?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你了!”刘士臣没答话,怒目横扫内堂里的众官员,把众人瞪得都缩了一截。这时,吐突承璀身边的一个官员哆哆嗦嗦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向刘士臣拱手道:“下官正是大理寺卿。”刘士臣一步走近他,眼里的火都快把眼前的三品大员烧成灰烬:“寺卿大人,为何无故扣押长乐坊的人?”
“下官这么做也是因缉拿凶手的需要,毕竟凶手是她们长乐坊带来的,难脱干系呀。”
“有没有干系探查便可,扣住人不放是怎样的查案手段?再有,我听你手底下的人说,你想借机轻薄顾倾儿,顺便勒索长乐坊一番。这你怎么解释!”
“将军,下官冤枉啊!那班狗才不晓事,下官是让他们仔细看管,问清凶手的来龙去脉。可谁知这班天杀的狗才竟狗仗人势,欺凌弱小,下官绝不轻饶了他们!”
“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本将军替你把他们关进了大牢,那牢门钥匙也让本将军拧烂,想放他们出来可得费点儿事!”
“既然如此,索性不放出来了,这些狗才出来了也改不了吃屎的劣性,正好将他们关到死,也算为民除害!”
吐突承璀听明白了大半,眼睛咕噜一转,收起之前乐滋滋的模样,变出一副阴沉的面孔:“寺卿大人,刘将军说的可确有其事?”
寺卿一听吐突承璀语气不善,慌忙跪伏在地,又是辩解又是斥骂手下人,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吐突承璀不耐烦听,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斥道:“下面人为非作歹,也是上面的人惯出来的!当今天子宵衣旰食,为国为民耗尽心血,实乃圣贤明君!尔等却在天子脚下做这等腌臜事!试问尔等把天子放在哪里?咱家定要向陛下奏明此事,好好整顿整顿大唐的吏治!”
寺卿几乎快晕厥过去,几个人两边搀扶着才没瘫在地上。这时大理寺少卿忙跪下向吐突承璀求情,众人也不住地磕头。吐突承璀气哼哼地坐下,没有搭理众人,眼睛斜向刘士臣。少卿心明眼亮,连忙转过来朝向刘士臣,把头磕得咚咚响。刘士臣知道,现在没必要把事情闹大,一味追究也会让老财迷为难,就哼了一声道:“想尔等十年寒窗方有今日一点点功名。既食君禄,就当时刻思报君恩。今大内官在此,本将军就看在大内官的颜面,且记下尔等之过。天子那里,自有大内官周全,但尔等也要仔细了皮肉,每天都摸摸脖项,看看脑袋够不够结实!”
二人发了一通威,也不理磕头不已的众官吏,大步离开大理寺,只有狄继长送了出来。刘士臣回头对狄继长抱拳施礼,有些歉意地说道:“在下搅闹这一场,恐怕连累得狄司直难以在大理寺立足。”狄继长大笑道:“将军此言可是把狄某看低了。狄某看不惯这班庸官也不是一天两天,索性趁这个机会挂印辞官。朝堂无我立锥地,江湖自有万里天!”
刘士臣听得心里豪气顿生,一把抱住狄继长两臂,大笑道:“好个江湖自有万里天!我刘士臣就喜欢你这样的真男儿!若不嫌弃,刘某愿和足下做刎颈之交!”狄继长心中激荡,单膝跪拜,激动地说:“与将军相识不过两三日,却一见如故。如不嫌弃,狄某愿与将军结拜!”刘士臣哈哈大笑,相对单膝跪拜。二人互报年齿,刘士臣长狄继长一岁,便是兄长,狄继长为兄弟。
吐突承璀看着两人当街结拜,不禁笑着说:“一个边关大将,一个名门之后,就这么结拜也太草率了。也罢,狄兄弟,咱家可是我这老弟多年的老哥哥,打今日起,你也是我吐突承璀的老兄弟。这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咱们就在我家里好好喝顿酒,醉他娘的一场!”狄继长想了一下,说道:“家中饮酒既叨扰老哥哥,又不甚热闹。小兄弟倒是有个好去处,不知两位兄长意下如何?”
“兄弟说的是哪里?”
“长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