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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鹭羽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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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坊一共十二家教坊,冯阿姆的这家鹭羽院是最大最豪华的一家,不过已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官府虽然没查封这里,但下令院里的人不得随意外出,并拍兵丁在前后门把守,客人自然也不会来。此时,院中只有刘士臣、狄继长和吐突承璀三个。
冯阿姆忙不迭地招呼下人送来美酒佳肴,还把鹭羽院里所有的舞乐伎都喊来伺候三位贵人。刘士臣眼看房间里都快站不下人了,赶紧对冯阿姆说:“我兄弟三人今日结拜,要好好叙谈叙谈。这酒菜也就罢了,至于众家姑娘,还是请阿姆带回吧。”冯阿姆乐得浑身肥肉乱颤,摇摇袅袅走到刘士臣身边,笑道:“三位大人结拜这么大的事,咱这鹭羽院怎么能怠慢呢?更别说大人们保全了老身和倾儿姑娘的周全,这等大恩更得尽心伺候,才能略表老身一片感激之情呐!别说这一院的姑娘全孝敬三位,就是要老身当牛做马,那也是分所应当!将军就别客气啦!”
刘士臣一碰到女人就嘴笨,冯阿姆一番盛情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那个”尴尬半天,只好端起大盏一个劲儿敬吐突承璀。狄继长把冯阿姆喊过来,笑着说道:“阿姆不要为难我这兄长了,还是随了他的心思,把姑娘们都带出去。不过,烦请阿姆把倾儿姑娘请过来。”冯阿姆面露难色,嗫嚅了几下,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大人说,这倾儿最应该过来陪陪三位大人。可这孩子吃了这一场惊吓,又在牢里受了风寒,回来吃了些汤药便躺下了。今日实在是跳不得舞,陪不得酒......”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姆心疼倾儿,倾儿心里感激。但三位大人驾到,倾儿的病就好了大半。”随着话音往外看,顾倾儿上身浅桃色窄袖衫,下着月色洒地长裙,松梳着垂云髻,不着脂粉,不饰金银,像清风托起的花瓣一样姗姗而入。来到三人面前,顾倾儿深深下拜,念了声万福,说道:“奴家今日身子略有不爽,若大人们不嫌弃,奴家献几曲清音小唱,聊为大人下酒。”
狄继长忙起身,道:“姑娘身染小恙,实不敢勉强。之所以请姑娘过来,并非要姑娘献艺......”说着一抬头,看见顾倾儿一对凤眼灼灼,顿时觉得脸上像点了把火一样的烧,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突乱跳起来,嘴里的词儿粘在牙上,半天吐不出来。
刘士臣见兄弟这般模样,暗笑一声凑到吐突承璀耳边道:“老哥哥,小弟还以为就我见到女人嘴笨,没想到咱这小兄弟也这毛病。”
吐突承璀捂着嘴乐,悄声说道:“傻兄弟,你是真嘴笨,狄兄弟可就对这一个嘴笨。”
“老哥哥的意思是?”
“嘿嘿,不可说,不可说。”
顾倾儿见狄继长面红耳赤的窘迫样,低头略掩口轻笑说道:“奴家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若想问什么尽可问来,奴家知无不言。”
冯阿姆又摆下一桌素酒,铺上软褥香蒲垫,扶顾倾儿坐下,然后识趣地退出房间。倾儿举起酒杯,柔声道:“恕奴家食不得荤烈,以这素酒敬三位大人。”说罢先泯了一口。刘士臣和吐突承璀一饮而尽,狄继长呷了半杯便放下了,脸色看上去却像喝了几坛。他本来有些问题想向顾倾儿求证,但此刻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顾倾儿像是读明白他的心思,和大家寒暄戏笑几句便把话往“茗香”身上引。碰到跟案件有关的事情,狄继长这才自在起来,问道:“倾儿姑娘,那个茗香是什么时候到的鹭羽院?”
“也就二十天前,一个牙婆领着她来到这里。当时冯阿姆见她身段匀称,就是面貌黑寝,有心不收。她辩说自己善乐舞,牙婆也极力夸她技艺不凡,冯阿姆便勉强要她一试。几样乐器下来,阿姆喜欢得不行,再一试舞艺,更觉得不在奴家之下。虽然样子不好看,也爱惜她的才,便留了下来,改名茗香。那时我也见过她的才艺,真有心让她给奴家伴舞。奈何奴家的两名伴舞海棠和香芝都是久熟的,只得暂且存下这个心思。不想十日后的早上,伺候海棠的丫鬟来说,海棠怎么也叫不醒,只是昏睡。请来医士诊断,说是中了风邪。当时已应了王尚书的寿宴,阿姆急得不行,这才想起来茗香。那丫头确实聪明,教过几次后,竟比海棠更合我意。想不到,茗香竟是杀人的凶手......”顾倾儿说到这儿,心里说不出来是惋惜还是恨,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狄继长赶忙接过话:“这段日子,姑娘有没有察觉茗香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倒是没什么。这丫头很勤快,每日早早便起来,给阿姆和众姐妹烹茶煮粥,做各色点心。平时里,连姐妹们的活计都抢着做。海棠昏迷这段时间,也是她尽力服侍。就是有一点奇怪......”
“哪里奇怪?”
“鹭羽院有个温池,姐妹们常一起共浴,只有茗香从来不和我们一起。而且,我们也从没见过茗香洗脸。她总是躲着我们在屋里,洗好了才出来。排舞蹈有时也要上足脂粉演练,可就连卸妆也不与我们一起。”
“这不奇怪,因为她戴着假面皮。”狄继长挠着太阳穴说道。“我研究过她遗留的面具,其材质罕见的精细,戴上后就是出汗也能透出,平常不会惹人生疑。但只要一沾热水就会软烂,因此茗香绝不会在你们面前洗浴卸妆。”
顾倾儿没说话,低低地看着桌上的酒杯。刘士臣有点按捺不住,问道:“姑娘与那茗香朝夕相处,有没有见过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印记?”
顾倾儿略想了一下,答道:“就在前几天,奴家的丫鬟春桃去给茗香送汤水。丫鬟推门进去时,茗香正换衣服。春桃瞥见她后背上有一道浅红印记。不过只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茗香便穿好了衣服,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回来后春桃也是和奴家闲聊时说了这么一嘴,毕竟有个胎记伤疤什么的算不上多了不得的事,也都没放心上。今日大人这么一问,奴家才想起来。对了,春桃还说那印子像极了一条狐狸尾巴,还笑话说茗香会不会是狐狸变的。”
刘士臣一只手按在桌上,几乎要把桌子按碎。那个狐尾红记是他心里一直隐藏的伤痛,为了忘记这种痛,他自愿离开家乡,离开家族,来到京城从小小的侍卫做起。从西川到辽东,征战生涯让他几乎忘记了过去许多事。直到昨夜,那条印记,一下子唤起了他所有从前的记忆。
吐突承璀发觉刘士臣不对劲,知道他又犯心思,赶忙抓起酒盏劝了几进。热酒下肚,刘士臣似乎平静了些,不过还是低头不语。狄继长也赶紧岔开话:“倾儿姑娘,那个海棠现在还没醒吗?”
顾倾儿点点头,狄继长接着说:“烦请倾儿姑娘引我等探视一番。我想海棠姑娘的病症也是很有蹊跷之处的。”
海棠的房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几口药锅仍在熬着草药,一个丫鬟正用手巾为海棠擦脸。看上去,海棠只是睡着了,面色红润,一点不像病卧在床的病患。狄继长过去为海棠号了号脉,又扒开眼皮和嘴仔细看了看,然后走到药锅前揭开盖子闻了闻,用筷子挑出一些药材辨尝。良久,狄继长才回头对大家说:“海棠绝不是中了风邪,是中毒。”
刘士臣和吐突承璀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毒?”
狄继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伺候海棠的丫鬟:“海棠姑娘一直吃的都是这种汤药吗?”
丫鬟怯生生地答道:“海棠姐姐从昏睡到今天,吃的都是这个药。”
“之前一直都是茗香熬药吗?”
“回大人,正是茗香。”
“药方何在?”
丫鬟从床边的小柜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狄继长。狄继长细细看来一遍,又还给丫鬟,这才站起身,对大家说道:“药方没问题,只不过药锅里多了两味药材——莨菪和曼陀罗。只不过这两味药若是稍有过量,轻则癫狂颤栗,重则呕血身亡。现在海棠只是昏睡,说明用毒之人手段很高明。这个茗香或是个用毒的高手,或者有人暗中帮她配了这料药。”
顾倾儿忍不住垂泪,啜泣道:“这个茗香也忒狠毒了,海棠与她无冤无仇,缘何下毒害得她这样?”
刘士臣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句:“她,不至于这般心狠吧......”
顾倾儿有些诧异地望着刘士臣,狄继长一听刘士臣说得有点不像话,马上接说道:“这倒也是,若是让海棠暴毙反倒省事,看来她也是不愿多伤人命。”顾倾儿听他这样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便没在意刘士臣。吐突承璀一旁看得心里难受,暗暗搡了一把,刘士臣这才自知失言。
入夜宵禁,三人索性决定在鹭羽院饮个通宵。顾倾儿身子乏累,先行告退。人走了,狄继长的心也不在酒上了。吐突承璀看他俩一个心事重重,一个魂不守舍,故意大声叹道:“这红颜如勾魂的钩子,消志的磨石,把一个个大好男儿都颓丧尽精神!还是我这个不全之人有幸,不受这男女之苦哦!”
两人被他这一诌,俱都回过神,干笑着端起酒敬吐突承璀。老财迷一口饮尽,接着叹气道:“不是老哥哥嘴上不留德,依我看呐,你俩将来准要在女人身上吃足苦头。”
狄继长微红的面皮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被说中心事,“嘿嘿”笑道:“老哥哥说笑了!不过刘兄长又怎的和女子牵扯上?兄弟实在不明白。”
刘士臣只顾喝闷酒,转眼已经五六盏。吐突承璀“唉”了一声,端起酒挨挤到狄继长身边,说道:“小铁塔兄弟跟我都十几年的交情了,老哥哥看得懂他。昨晚和那女刺客交手后,就一直失魂落魄。跟你这么说吧,小铁塔十三岁进广陵郡王府当侍卫,吃过多少苦!入西川大小十七仗,受了多少伤!回朝本应论功,却被主和一党参劾,受了多少委屈!可我就没见过他这么消沉!所以我知道,若说没擒住刺客,他绝不至于如此。昨儿问他话时,他吞吞吐吐,一肚子勾缠牵绊。我那会儿就看出来了,他跟那个女刺客一定有什么渊源。能让一个男人没了魂儿,只能是男女之情喽!”
狄继长没想到这一层,觉得太不可思议。一个刺客和一个将军之间有什么瓜葛?刘大哥又发现了什么?这两三天的事太多太奇,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这时,刘士臣已饮十几大盏,二人才想到得拦着点儿。刚要劝几句,突然刘士臣一长身子坐直,把二人吓一跳。再看他脸上三分酒气全无,七分悲切满容,眼里似乎转着泪。只听他语带悲声说道:“今日只有自家兄弟,我便把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都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