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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次交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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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霜降日,夜,紫宸殿。
李纯有些疲累,连日来关于淮西的紧急军情如雪片般传送到京城,白天朝堂上主战和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已让他几乎耗尽心神。但他还是认真地听完了刘士臣的奏报。沉默良久,李纯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揉搓着太阳穴。吐突承璀在一旁看得不忍心,不禁开口道:“陛下龙体要紧,不如明日再行商议?”李纯摇摇头,深吸了一口凉气,略微清醒了一下,向刘士臣问道:“靖忠,那人如何了?”“臣将他安置在四方馆,他身受重伤,恐怕短时间内无法觐见陛下。不过陛下放心,臣已经安排最可靠的郎中治疗,并命此次随臣入京的五十名护卫贴身保护。”李纯点头赞许,旋即面色阴沉,右手重重地拍在御座的扶手上:“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有歹人光天化日之下劫杀谴唐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吐突承璀见皇帝盛怒,赶紧接过话头:“陛下息怒,这些蟊贼哪里值得陛下生气?只需三司衙门发下海捕文书,不日便可将贼人拿获。”转而又向刘士臣问道:“刘将军,依你看来,会不会是那班有不臣之心的藩镇做下的这等事?”
刘士臣思索了一下,否定了这个想法:“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细想那班人的武功和所用的兵刃都很怪异,出手狠辣凌厉。要不是众护卫的箭术精熟,用箭阵逼退了那些贼人,恐怕臣也会遭遇不测。”
李纯皱了一下眉,继续问:“靖忠可看清那些人的特征?”
“他们个个穿着黑衣,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个玄色狐首面具。兵刃各不相同,却配合得法。撤退也只是一刹,转眼就消失无踪,臣的几员家将追上去,顷刻就死于非命。依臣看来,他们既非藩镇属下,也非江湖匪盗,而是一个有着神秘目的的势力或组织。”
“何以见得?”
“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江湖帮派如此行事。这些人一出现就针对遣唐使和国宝,显然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来。而且看他们行事的风格,像是多年经营出来的,甚至可以断言,他们一定是一支潜藏已久的组织。”
“看来只有先知道那位遣唐使带来的是什么国宝。”李纯显得有些疲乏,说话已经没什么气力。吐突承璀冲刘士臣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向李纯告退,退出紫宸殿。
策马走在朱雀大街,刘士臣和吐突承璀感觉轻松了许多。此时他们不是朝堂上的同僚,而是当年郡王府里的好朋友。深夜的寒凉,嗅起来沁透肺腑的痛快。一时间,两人都觉得仿佛回到当年夜游犯禁时的光景。那时简单快乐,为了贪吃几盏长乐坊的“琥珀光”,常常痛饮至深夜,虽说可以仗着郡王的家臣犯夜禁,但两人却更喜欢借着酒劲儿换上夜行服,装作飞贼惊动巡夜的差兵。直到把半个京城搅扰得鸡飞狗跳再从容回府,换回官服衣甲,带着护府军假模假样地出来协助拿贼。乱哄哄一阵后,差兵还得千恩万谢,少不了请他俩再喝一顿。说起这些往事,两人像孩子一样的兴奋。
说笑过后,吐突承璀长出一口气,说:“小铁塔,”这是刘士臣在王府时的绰号,只因他入府做侍卫时只有十三岁,却生得比一般人高大许多,当时的广陵郡王李纯就随口给了他这一雅号。“自从你随军平定西川后,就被那些言官逼得离开京城,回到辽东受这么多年的苦寒。也难为你还替陛下练起这么一支劲旅。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是再也没有享受过当年那样的快乐了!”
“时也命也,不去费那个心思罢了。当年我还是太年轻,打了几个胜仗就尾巴翘上天,说到底还是我把把柄递给了别人,怨不得他们。不过,要不是你这个老财迷暗中往辽东送去钱粮,凭我一族之力也组建不起一支军队。这一点我倒挺佩服的,能从老财迷手里拿到钱财也真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稀罕事。”老财迷这个大名也是李纯亲封的,吐突承璀爱财的名号甚至远播吐蕃回纥。
“知道我是财迷就该想到,那些钱粮怎么可能是从我的钱袋子里流出去的。就算咱俩交情不错,那也跟割我的肉一样。这些可都是奉陛下的密旨,从陛下的私帑里拨出来的。不过我吐突承璀对得起朋友,一文钱一粒粮都没有克扣。不仅如此,你那把蒲元神刀还是我花重金购得,千里迢迢给你送去的呢!”
“原来如此啊!白让我这么多年早晚朝京城的方向拜谢你呢!我就说你这个老财迷怎么就转了心性。不过看在那把宝刀的面子,小弟还是感谢您这位财迷大哥!”
说罢又一阵大笑。突然,刘士臣定在原地,眼睛盯着市坊的屋顶。吐突承璀被他弄的莫名其妙,也随着眼神看过去,出了黑漆漆的夜幕什么也没发现,于是问道:“小铁塔,瞧见什么稀罕物了?跟丢了魂似的?”刘士臣没回答,伸手指着远处,反问了一句:“老财迷,看来咱们当年的游戏也有人爱好。那个方向是哪里?”吐突承璀瞧了一眼,答道:“直直过去,应该就是四方馆的方向吧。”话刚说完,刘士臣的脸色大变,大叫一声“不好”,双腿猛夹马肚子,风一般疾驰而去。吐突承璀不明就里,也给马几鞭子追了上去。
还没到四方馆,远远的就看到里面火光人影攒动,隐隐还听见刀兵激打的铿锵声。刘士臣不等马停下,按住马鞍双腿迭劲,跃到四方馆的围墙上。稍稍站定,就听见院里木梆声响,是两短一长的节奏,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兵才会的声令,两短一长就是一处兵士已和敌人交手,其它各处的士兵不需来援。再看四周,四方馆里各处房屋廊庑都有士兵张弩拔刀值守,并未轻举妄动。刘士臣点点头,从墙头跃回大街,刚落地,吐突承璀恰好追上来,抹一把满脸的汗,问道:“什么情形?”
“听梆子声显然是众军缠住了刺客,我们赶快进去看看。”
两人冲进四方馆,迎上来的校尉一见是刘士臣,一边引路,一边述说情况:“来了八个人,和当初在渭南驿交手的贼人一样的装扮,只是这次身手更凌厉,一进来就伤了我们五个兄弟!索性我们早有准备,用连珠箭和长枪阵困住了刺客。”
“谴唐使如何?”
“将军放心,按将军嘱咐,妥当安置在一间密室。并且不到紧急时刻,各处军士绝不擅自增援,以防刺客发觉谴唐使的所在。”
说着已经来到激战的院子里,四周屋顶和墙头站满了弩手,每人手持一把精巧的铁胎快弩,院里也围满了长枪手和团牌手。弩箭不断地射向院中的刺客,但这些人仿佛鬼魅一般,灵活地穿梭在箭簇之间。刘士臣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下子也理不出头绪,只是先仔细观察刺客的动向。倒是吐突承璀显得更着急,不住地催促兵士们上前拿贼。士兵们五个一队,趁弩手稍停,几队人就冲上去与刺客搏斗,但都不是对手,几下就伤了好几个人。训练有素的兵士一面格挡,一面把伤员拖回来,弩手马上用箭雨压制住刺客。这种方法在战场上是消耗敌军的有效手段,刘士臣在辽东常以此法战胜回纥、契丹的军队。但在今天,对付这些刺客似乎只能压住其攻势,却没有伤到一个刺客。
吐突承璀越看越着急,不禁大骂道:“这些贼皮子都是鬼魅吗!怎么就一个都伤不着!”说着气急败坏地从旁边的士兵手里夺过一柄长枪,运足了气力向一个刺客掷了过去。那名刺客听见枪尖破风的声音,也不回头,只将手中的怪异兵刃向来袭的方向一搅,长枪竟像活了一般,平空调转枪身,直戳戳地飞回吐突承璀这边,吓得老财迷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眼看长枪将要伤到吐突承璀,一只大手硬生生地攥住枪头。刘士臣只觉得这股力道奇劲,饶是自己天生力大,竟也被拽着退了半步,枪尖就险险地停在吐突承璀眉心一寸远近。
吐突承璀一张胖脸煞白,半天才哆嗦出一句话:“妖......妖......妖怪!都是妖怪!”
等兵士七手八脚的把吐突承璀从地上搀起来,刘士臣问了一句:“老财迷,你听见什么了吗?”
吐突承璀按着心口,喘了几口大气才答话:“听见什么!我现在就听得见我的心跳!我这条老命差点就交待了。”
刘士臣接着问:“你就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就像刀刃刮丝弦一样的声音?很细微,但是一直在响,而且似乎是有什么节奏。”
“我没你那好耳朵,这院里叮叮当当,人喊马叫的,我耳朵里都灌满了,听不出来别的声音。”
正说着,刘士臣似乎听到那个声音又有变化,院里的刺客也立刻转身朝另一个院子腾跃而去,全然不在乎守在那边的士兵,一下子就撞出个缺口,顿时那个院里又是一片杀声。刘士臣喊过一个军士,问道:“这帮刺客到过几个院子?”军士答道:“他们在将军来之前就到过三个院子了,都是像方才一般,打斗一阵就换地方。我等不敢怠慢,一直紧紧盯死他们。”
“四方馆有多少院落?”
“一共十五个。”
刘士臣明白了,这些刺客是在试探,那么说明他们并不清楚谴唐使在哪里。凭借身手高超,搅动护卫的众军,以图从中发现破绽。想到这里,刘士臣断喝一声:“飞虎卫、冲鹤卫何在!”话音未落,两队三十余名精悍军士迅速列在刘士臣面前,齐声道:“在!”
刘士臣接过一把战刀,飞身越过院墙。两卫的军士如影随形,齐刷刷地跟着来到相邻的院落。飞虎卫和冲鹤卫是刘士臣精心训练出来的精锐,已经不需要过多的军令来指挥进退,无论一人还是百人都如臂使指。
刚刚站定,两卫人就组成战斗队列。刘士臣一马当先,一刀劈向一个刺客,飞虎卫紧随其后,用小盾护住其要害,不等刘士臣的刀势用老,就将短矛刺向敌人,随后冲鹤卫从两旁挥舞勾刀掩护飞虎卫。就这样依次递进进攻,刘士臣一方渐渐占了上风,快弩长枪如同摆设一样在一旁壮声势。
这种战法是刘士臣多年在战场上总结出来的,曾经以百人大破契丹主力,因此他十分有信心。吐突承璀忙不迭地翻上院墙来到厮杀场,看到刘士臣出神入化的战法,兴奋得跨在墙头上就叫起好来。刺客们单人的手段确实高超,但是面对百战阵法,自身的绝技也难以施展,几个回合下来,众刺客就被刘士臣压缩在院子正中。按照在战场上的战法,只要敌军被迫集结一处,刘士臣就会下令弓弩手和重骑兵做最后的冲杀。此时,眼看刺客无计可施,刘士臣将要下令,忽然耳边又响起那个奇怪的声音。刘士臣愣了一下,只觉得眼前一花,忽地一个人就出现在他和刺客们之间。
这时院子里显得有些诡异,百余人同时像定住了一般,方才的厮杀声瞬间停息,安静得可怕。谁也没注意这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刚才躲在哪里,更没看清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趁着这个空档,刘士臣发现这个黑衣人戴的狐首面具的额头上有九条白色的狐尾图案,而其它刺客的面具上则是三到五条狐尾,他判断这个九尾狐首的黑衣人应该就是这些刺客的首领,只要拿住这个人,其它刺客就会不攻自破。
黑衣人像是听到了刘士臣的心声一般,笑道:“将军以为可以将我等一举成擒吗?”听到声音,刘士臣没想到此人竟是一个女子,他挥手示意众军士退至两旁,反手擎刀走上前,说道:“在下看来,尔等似乎没有什么胜算。”女刺客听了反而像个小姑娘一般,头一歪,戏谑道:“将军何来的自信?别说抓住我们所有人,将军恐怕在在下面前也过不了十余招。”刘士臣还没答话,墙头上的吐突承璀高喊起来:“小铁塔,别上当,快命众军上前拿贼啊!”
刘士臣倒不是激不得的性子,若在以往,只需一声令下。但是从刚才这个女刺客出现,他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完全抗拒不了她给的任何建议。刘士臣很讨厌别人左右他的想法,但此时,他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本将军不信你能在我手下过上十招!众军听令!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出手相助,违令者军法处置!”说罢挥刀劈向女刺客。
疆场上练出的功夫都是直截了当,招招毙命,刘士臣自信他这一刀就算用的不是蒲元神刀,也足以劈开三层铠甲。,女刺客不架不挡,连兵刃都没拿出来,只是身形一晃,就来到刘士臣的背后。这一下,刘士臣夹在众刺客和女刺客之间,心里一惊,暗忖若是此时两面夹击,就算众军出手也难保自己的性命。但女刺客并没有出手,刺客们也只是擎着各自的兵刃护住身形,冷眼看着场中的两人。
女刺客戴着面具,刘士臣也能感觉出她满脸的笑意。这种羞辱可是他平生没有遇到的!大喝一声挥刀斜砍,不等招式用老,反手斜刺肚腹,再转手上撩咽喉面门。女刺客像在游戏一般一一躲过,还说笑道:“将军如此不怜香惜玉,就休怪小女子出手无情了。”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掣出两柄短刀。
这两把刀出手,刘士臣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两把刀都不过二尺左右,且样式古拙粗陋,但锋刃间透出一股迫人的寒气。当初吐突承璀送给他那把蒲元神刀也没令他有这样的感觉。刘士臣不敢怠慢,一刀紧似一刀攻向她。女刺客依旧不挡不架,只用刀身把刘士臣的战刀不断地拍到一旁,嘴里还不住地嗔怪:“真是的,大男人就不知道让让女人。”刘士臣明白,她在消耗自己的体力,任凭自己身高力大,也有耗尽气力的时候。于是刀招一变,劈砍化为缠粘,锋刃不离对手分寸。这一下女刺客有些猝不及防,不得不用心接招。仗着刀长力猛,十招下来,女刺客也有些嘘嘘带喘,想到自己身负任务,不能久缠,必须速战速决。
吐突承璀从墙头上翻下来,又抓过一把战刀,朝女刺客掷去。有了刚才的教训,掷完立刻隐到几个团牌手后面,还不忘虚张声势:“看老爷我的法宝!”女刺客被这一喊有些分神,又听到破风之声袭来,连忙错身一躲,露出咽喉处的一点破绽。刘士臣大喜,紧跟着一刀直刺,眼看离要害处寸许。女刺客躲无可躲,却也不慌,双刀向上迎刃一架,只听见“铮”“铮”两声,刘士臣觉得手里一轻,再看惊愕地发现,手里的战刀只剩尺余长的残刀。其中断掉的一截,又被女刺客手里的刀弹了回来,直奔刘士臣的面门。顾不上样子难看,刘士臣缩颈含胸,断刀只把头上的弁冒击落在地。躲过断刀,刘士臣又连连后退几步,才定下神仔细审视女刺客手里那两把不起眼的短刀。
女刺客像是知道刘士臣的心思,存心要逗逗他,将双刀收回身后皮鞘,歪着头看着刘士臣,用有些遗憾的语气说:“将军武艺不错,若不是有重任在身,小女子真想好好讨教。不过我等今日搅扰了将军,实在不便久留惹人生厌,不如后会有期了。”一边说,一手向几步外的空地上一指,立时一股三尺粗细的浓烟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刘士臣心里一惊,以为对手妖放毒烟,连忙捂住口鼻向后退了几步,同时命令众军士提防烟里有毒。
女刺客见众人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笑了几声,说道:“将军太过谨慎了,此烟无毒,乃我家秘术。”说完纵身跳入烟柱中,其余刺客也依次跟上,转眼都隐在烟雾里。众人看得心惊,三尺粗的烟柱子,无论如何都站不下九个人,况且四周都被团团包围,以烟障目岂非蠢透了的主意?吐突承璀连忙大喊:“快放箭!”几排弩箭穿烟而过,险些射伤对面的军士。刘士臣顾不得烟里有没有毒,一面下令停止射箭,一面快步冲过去,想把刺客从烟里拽出来。连扑带撞一气,烟雾散去,刺客们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