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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子四、师父讲述的故事-之三 ...

  •   “太康二年,墓盗丕准发魏襄王陵,村人报与县。获盗,得所盗冥器金爵一,铜簋二,铜剑一,逮至狱。郡属吏勘墓,有书简数十,并有未余烬残书若干。辩曰,燃为明也······”
      太守仔细阅读书吏整理好的呈文,显得心事重重。结束战乱不过十几年,汲郡虽然有些个小寇盗,但在自己的治理下,也算太平。盗墓虽是大案,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况且墓盗被当场擒获,损失不算大,在往常也只是几篇公文而已。但是这个古墓中的竹简,让每个看过的人都惊悚不已,郡长史甚至吓得当场晕厥。回到治所,太守翻看几卷后,也觉得心惊肉跳,这些竹简上的内容完全和自己认识的世界相悖,如果不是从王陵里发现的,他一定会认定是那些惯于哗众取宠的所谓名士编造出来的。
      太守把呈文卷起来递还书吏,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再改一下,书简的事再简单些。”书吏唯唯诺诺地接过呈文,太守能感觉到他双手的颤抖。是呀,谁能冷静得了!太守理解他们,却也说不出什么劝勉的话。
      眼前是郡牢大门,太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走到这里的,也许他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可要弄清什么,他也理不出来。狱吏没想到一郡之长会突然而至,忙不迭地跑出来迎接,太守没理他,径直走进牢室,边走边问:“丕准关在哪里?”狱吏忙回答:“壬字号,此为大案,小的特地把他单独关押一处。”太守不置可否,随着狱吏来到壬字号牢房。里面很黑,一时看不清犯人在哪个角落,刺鼻的恶臭令太守不禁掩鼻皱眉。
      “快取火来!”狱吏很少这么粗声大气,他想在上司面前表现一下。不一时,两个狱卒举着火把过来,太守这才勉强看清牢房最里面的乱茅上,箕坐着一名犯人,脖子,手脚都钉着枷锁镣铐。太守接过一个火把,声音不大但是坚决地说:“你们把牢门打开,然后全部出去。”狱吏有些犹豫,刚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太守一句生硬的“快!”给生生地噎回去。狱卒打开牢门,众人默默退出去,大牢里只剩下太守和丕准两个人。
      “太守大人亲临,罪民实在惶恐!”丕准没动身子,语气有些嘲讽。
      “你不像一个盗墓贼。”太守突然这样说。丕准像是来了兴致,挪动了一下身子,向前探了探,眼里有种闪烁的光:“大人为何如此说?”
      “那个墓室里没有多少冥器,寻常墓盗摸几样就会迅速离开,你拿的东西也不多,但是你在里面像待了很久。”
      “哦?”丕准的眼睛更亮了,脸上的表情在火把的闪动的光映衬下显得更加诡谲。“大人何以如此认为?”
      “单人盗墓多以盗洞入墓室,而你却大咧咧地掘开那样一座王陵。再者,寻常盗墓,引火点亮不过松明而已,一点光明足以,但是勘验之人回来报告,里面灰烬表明,你至少烧了几十卷书简,你就不怕被浓烟呛死,或误燃冥器引火自焚?”太守心里的疑问一开口就收不住,索性问个痛快。
      “罪民是个蠢贼,不懂盗墓的手段,点火也是因为夜里寒凉,烧些能烧得取暖。罪民不读书,书简也卖不出钱,索性就烧了。”丕准的回答更像是嘲笑,太守的脸色显得阴沉:“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目的不是为了那些冥器。”
      丕准的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这使得他故意眯起眼睛盯着太守:“大人如此说,罪民反倒糊涂了。”
      “那座墓是战国时魏襄王之陵寝,就算不甚广大,以其规模的庞大和数层夯土的坚实,也绝不是一个人能轻易掘开,要在一夜之间打开那座陵墓,少说也得几十人。而且费了那么大力挖开封土,却没有动棺椁,反倒多此一举烧起了竹简,这行为难道不怪吗?”
      丕准动了动锁着铁镣的双脚,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滞涩刺耳。太守静静地看着他整理身上的刑具,预感到会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但真正出人意料的,是丕准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大人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太守愣愣地站在原地,火把的火苗晃动得更厉害,把牢房照得忽明忽暗。丕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睛直勾勾盯着黑乎乎的牢顶,声音像从地下传来:
      “有一年,一个公子离开家乡,来到一位贵人家里,他们达成了一笔交易。公子帮贵人打点了很多关节,让他们帮助贵人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而贵人则要帮公子写一部书。他从来没问过,为什么凭公子的财力人力不能自己写这部书,他只想完成这笔交易,为了信誉,可能也是为了别的。公子不愿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在贵人家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像会隐形一样,或者说,他有办法令人觉得他是隐形的,没有人知道贵人的身边有这样一位公子。最后,贵人走到人生的尽头,也完成了他对公子的诺言。一部书,耗尽了两个人一生的心血,没人想过值不值得。因为这部书的内容,不仅记录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真相,更记录了一个家族深藏的强大力量。也许没什么人在乎那些真相,但是对于那个力量,实在是太诱人了。那个贵人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庇护,就这样,这些内容都被埋进了黄土,似乎再也没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太守的表情和火光一样捉摸不定。丕准则继续饶有兴致地讲他的故事:“但是真相可以被人忽略,那样的力量又怎能甘于在黄土之下沉睡?!它像一个魔咒,呼唤着那个家族的后人前来寻找!当年那个公子带领他的人和家族分裂的时候,毁掉了原本保存在原家族里的古本,凭借记忆又写在另一部书里,并且把破解的方法也如实写了下来,这样,这种力量即使公诸于世,也不过沦为供人取乐的把戏······”
      “你说,他为什么干脆就不把那种力量写到书里,直接让人遗忘不是更好?”太守终于说话了,神情依旧难以捉摸。
      “几代人都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不舍得祖先留下的东西毁在自己手里,或许有什么其它未知的原因。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到底还是留下来了,还是让那个家族的后人知道了。”
      “你就是那个家族的后人,你是他们的死士。”
      “没错,太守果然英明!偷坟掘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族的尊严不能毁在后人的手里,所以必须有一个人完全担当起这个污名,还不能用真名实姓。”
      “丕准,果然是个假名字。”
      “正是!”
      “但你还是说出来了,你不怕我知道传出去?”
      “不会的,因为你也不愿家族蒙羞!”
      太守的眼里现出狠辣的光,像两把利剑,时刻准备刺穿眼前人。丕准看出他的心思,几乎调谑地望着太守,语气也更加轻蔑:“你们那一支人呐,几百年来都想尽办法守护在那个破坟周围,有本事的当个小官,没本事的种几亩薄田,总有那么一帮人一辈子拴在一个死人和一部破书身上。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一把火烧了!也不对,我烧得是破解的办法,真正无价的部分已经被我的同伴们带走!你们辛辛苦苦守护的秘密最终还是回到它的主人身边!哈哈哈哈······”丕准的笑声在这间狭仄的牢室里回荡,像一只发疯的鸮鸟在狂叫。
      太守依旧如一截枯木一样立在那里,等笑声停止,他才开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丕准似乎兴致不错,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曾经有一个兴盛的家族,他们的首领是一位美貌聪慧的女人。那一年,女首领的家乡来了一位外族人。这个人正带领他的族人对抗着天灾。他的果敢坚毅打动了女首领的芳心,于是两人结合了。大婚后,女首领把族中的机密告诉给他的丈夫,并送了他一个能显示节令的玉石。于是女首领的丈夫就凭借那个家族的力量战胜了天灾,也征服了很大一片领土,最终助他当上了天下的王者。但是身居高位的王者,又怎么能对那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存在于自己的统治范围?他不得不为他的后世儿孙考虑。所幸,女首领察觉到这一点,带领她的族人和他们二人的次子悄悄离开了家乡,从此杳无音信。直到有一年,一位公子在族中祭祀的时候,得到一句谶语:‘桃花眉山开,女主复临世,兴荣在涂。’他一时想不出来该如何去解读,所以他有了一个想法。恰好那时,家族的人早已变成了一帮狠厉无常的恶人,妖魔占据了他们的心,曾经带给家族安宁平和的力量被滥用,无数次挑起天下的纷争。公子就做了一个决定,他联络起志同道合的族人,一把火烧掉了记录那个力量的书籍,然后远远地逃离到一个地方,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接着,他又找到了一个贵人,这个人同样热爱平和的生活,厌恶无休止的战争,所以公子才帮助他坐上了高位,又一起写下了一部足以颠覆天下的书。贵人完成了对朋友的诺言,安顿好公子的族人后离开人世,公子也在不久后共赴幽冥。”
      丕准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想拍几下手,但手上的枷锁令他难有大的动作,只得用手指敲几下膝盖表示高兴。“原来如此,看来死而无憾了。这个故事还有后文吗?”
      “当然有。”太守不想隐瞒什么,尤其是对一个快死的人。“贵人薨世前几年,他就秘密安排心腹之人寻找到一处幽静秘密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天井,这是他送给公子最后的礼物。后来公子回来,在油尽灯枯之前,命人把这个山井改造成一座藏书楼,无数从太古时流传下来的记录着文字的东西全都收进了藏书楼,这些材料各异的书籍,记录的是每一个时期的真相,是当时的统治者不敢让人知道的真相,是那些为文字尽命的刚骨书吏们拼死留下来的历史!公子即将去世的时候,为这座藏书楼起了个名字——无字楼!”
      “有意思!”丕准咂摸着滋味。“藏书无数的地方却叫无字。真正的历史,是文字不能尽述的,字越多,混淆的就越多,让后来看的人越看越不明白,倒不如无字,让真相留在每一代人的心里,或者让不是真相的真相继续留在人们的口耳之间。”
      “公子又有知音了。”太守的脸色重新沉下来。丕准摇摇头:“大人过奖,罪民一介毛贼,不配做那位公子的知音。大人如此说,罪民只好到地下去向公子赔罪了。”
      太守转过身,良久才说了一句:“你,不是罪犯。”听得身后没有动静,他走出牢房,喊来狱吏:“人犯畏罪自尽,该怎么写,你看着办。”狱吏差点失禁,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和哆嗦。
      走出大牢,太守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的却生出一种重浊感。他看着门前的街市,似乎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每个人都在为宁和稳定的生活忙碌着。太守眼里却泛起泪光,他心里哀叹:“天下还是不能太平呐!”
      师父讲完了故事,重新把卷轴卷起来,放回暗格中,在吧地上的书一一放回原处,动作缓慢而从容。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头看了一眼徒弟。苦儿显然没想到这座无字楼竟有这样的隐秘,有一肚子问题却不知从何说起。
      “苦儿啊,无字楼不是一座藏书楼而已。它是传承,是延续。它藏的不是文字,是人心。”
      “藏起来又是为什么?”
      “因为人心太多欲望。当年的力量被人利用,用最残酷的方式暂时终结了天下的纷乱。这种力量被使用者所忌惮,他们想用,有怕被其他人用。因此才有焚书,才有篡改,才有隐瞒。书里的事情记录得太真实,对所有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们却没权力扇子隐没这些内容。也许当年魏襄王帮我们建起的这座无字楼是一个好办法,也可能是无奈的举措。这个世间还没有做好接受一切事实的准备,藏起来或许对所有人更好。”
      “师父,那样的力量究竟是什么?那些真相又都是什么?”
      “小子,你来无字楼这么多年,还是书看得少。”师父笑道。“等你什么时候搬书不嫌累的时候,就能知道了。”
      外面的世界经历着无情风雨,无字楼依旧安然,像是凡尘之外的化境。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什么时候会重现世间。也许它们早就在世间潜伏,随时以一种震撼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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