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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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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横宪自幼便是个不急不缓,性情谦和的孩子,即使幼年被藏在深宫躲躲藏藏长大,也从未失却半点天家气度。那日梅碗碗自太后宫中回来就埋头收拾衣物书籍,平日最爱吃的各色甜糕也不吃了,竟是不辞而别的架势。小谭公公看得清楚,少年老成持重的皇帝面上隐隐现出了慌乱。
“婉婉,是不是太后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不怕,告诉朕,朕发誓再不让旁人欺辱你。”皇帝跟在背着包袱直闯闯向外走的梅婉婉身后,在长街尽头追上了她。
她的手有些凉,他捉住了放在掌心里暖着,面颊上还留着几道泪痕。“留下来,好不好?”他颤声问她,甫一出口就被冬风撕碎。
梅碗碗不说话,嘴角倔强地向下拱,要哭不哭:“是太后要我走的。她说,她说碗碗的差事办得不好,总是惹皇上生气,让她心烦。还说我没规矩,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边说边抽噎着挣出手来胡乱擦眼睛。皇帝只一瞬间沉默,随即向后面不远处跟来的太监使个眼色。
“嘘......不哭了......”那方给她在养心殿里擦脸的丝帕,如今却要在寒风中拭别离泪。
皇帝接过太监手里极厚实一口钟斗篷,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风帽狐狸毛出锋,裹住一张委委屈屈脸儿,眼睛鼻子哭得通红,还是像小兔子。按在怀里到胸口高度,暖暖甜甜。
他眼里有罕见的柔和:“紫禁城太大太冷,哭成这样不好见风,抱着碗碗出去好吗?”
小谭公公领着一群小太监跟在后面,目睹皇帝打横抱起梅姑娘,掩住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一步一步送出了午门。
启盛五年春,皇帝大婚,册封乌雅氏为皇后。
老大夫搓着一双干瘦的手,兴味十足地呼喊灶台前的梅碗碗一起品头论足:“听说皇上大婚了,你也好歹在宫里头当了大半年的差,跟师父念叨念叨,这当今圣上到底长个什么样儿哇?”
碗碗切菜的手一顿:“皇上两个肩膀一个脑袋,人样子呗!”
“你这丫头!少来油腔滑调的,快说说,那小皇帝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啦?”
“好吧好吧,让我想想啊。”
哪里用她去想。
两道墨黑长眉向上飞扬,在偶尔得意时右边眉毛会高高挑起。对了,他的眼睛特别特别亮,喜欢用长睫毛扫她脸颊和手背。还有一颗小虎牙,大笑的时候才看得到。
“我不记得了。”她终于说,“时间太长了,记不太清,好像个子很高。”
师父长长的哦了一声:“不错!不错!是个好小伙子!”梅碗碗三刀切开半棵白菜,没空搭理他。
来了个治风寒的病人,师父大着嗓门把他让了进去。梅碗碗继续炒菜,用袖子一个劲地抹眼睛,埋怨这次打的油不好,烟大呛人。
粗大龙凤喜烛颤颤巍巍行将烧尽,烛泪滴滴点点流下,再凝固,教人看了心上多添一层愁乱。顶棚双喜宫灯明明暗暗灼痛,触目是鲜明刺目的红。
完颜横宪摇了摇沉重昏聩的脑袋,记得她肌肤很白,欺霜赛雪,身段玲珑,穿红应当很好看。在他身边这么久只能穿些老气横秋深蓝墨绿,不事妆扮,白白耽搁娇媚颜色。
“皇上?”
他猛然一惊,神思归位。眼前是另一副面容,瘦长瓜子脸,鼻子眼睛嘴巴小小的,烛光摇曳下亦平添几分生气。这是他的皇后。
“啊......金儿。”他干干地笑了笑,伸手抓了抓被子。
“我听到皇上在做梦,似乎......不太好,翻来覆去的。天光也快亮了,皇上不如早些起身梳洗,也好早早给太后请安。”行为端庄,语声沉稳,行路时脚踩花盆底,鬓边步摇从不乱颤乱晃,正是满洲贵族教养出的女儿,母仪天下的六宫之首。皇帝看她挺直了纤细的背向殿外走去时,心中竟生出些凄凉况味来。
他不爱她。
大婚之夜坦诚剖白心事,令他觉得无地自容,更多是对新皇后愧疚:“朕所能做的只有倾力敬重你。朕本不愿这样,奈何太后手腕强硬,不得不为。”
女子咬了咬满涂胭脂嫣红下唇,良久,结出一个柔柔的笑:“皇上能这么说,我很开心。那幅九九消寒图......是那位姑娘留下的吗?”
他长长出一口气,点头。梅碗碗这个女人当真好冷硬心肠,什么也不愿留给他,哪怕一支笔一册书。所幸老天垂怜,从前抄写存档的脉案还在,还有她离开的那年冬天,没画完的九九消寒图。
“皇上勿要担忧。臣妾相信,事情会有转机的。你我夫妻本为一体,臣妾自当替皇上解忧。”
“皇上不必觉得对臣妾有愧。好好歹歹,臣妾进了宫,就要在宫墙下过一世。人命天定,何须自责。”
小小的村舍外面一排木头架子,铺开一大片晒干的萝卜地瓜扁豆。村东头的年轻秀才关起门来读圣贤书,一只毛羽油亮五彩斑斓的大公鸡带领十几来只大鸡小鸡招摇过市。梅碗碗紧了紧背上的竹篓,向地上撒一把稻谷,鸡群便蜂拥而上东啄啄西叨叨。
“碗碗!你采药回来啦?”隔壁裹着头巾的大娘大声地招呼她。
梅碗碗答应一声,摘下竹篓走到西边去,把新采下来的草药就着溪水洗涮干净。今天她特地去山上背阴坡,连挖到了好几棵人参,她可小心呢,一根参须也没挖坏。
从京城回来转眼间两年过去,梅碗碗已经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大夫了。小姑娘勤快能干医术精通,模样长得也不差,一年到头除了上门求诊的病人,就是牵线说媒的老太太。
老神医乐得当个甩手掌柜,碗碗不置可否。旁人说孙大娘家的兄弟赵大婶家的儿子如何如何,她便不说话,埋头把药臼里捣碎的粉末倒出来分门别类包好,神色仍是淡淡的。大家便也都不说话,有时会讪讪地走掉一两个,也有总是不走的,譬如村长家的二儿子。
就像养鸡,必得是方才那只鸡毛最亮最美的公鸡做首领才能服众。村长的二儿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每次来碗碗家必要不辞辛苦地寻着那只鸡,踢它一脚,方才安心。当然,多数时候都踢空了。公鸡是何等的聪明。
因为这位二儿子,是个没头发的。
梅碗碗揣着手坐在门边,膝盖上放个小纸包,装着从集市上买回的麦芽糖,边嚼边看着二儿子在鸡窝里大战三百回合,心情复杂。
“王老三!别跟鸡打架了!快进来!”要不然他隔三差五地来闹架,窝里的母鸡都不下蛋。
“嗨!”小伙子抬头答应一声,很快乐地晃进了屋里。
梅碗碗一度很困惑,他明明行二,而且有个很响亮的大名叫王天佑,为什么非要让人叫他老三。据他自己解释,小时候做梦梦见菩萨跟他说,他有个未出世的同胞兄弟,所以该叫老三。不过碗碗和公鸡的看法一样——他可能脑子有问题。
王老三掉头发的毛病还没好,风一吹更惨不忍睹了,随着发丝的浮动,在阳光下头皮反射出了一圈光晕。
“手腕伸出来。”梅碗碗伸手搭脉,“肾藏精肝主血,肝肾强健,上荣于头。说了不许吃油炸的东西,上次你给我拿来的那是什么?”说着又笑:“我吃就算了,你还跟着吃,先头的药还不是白喝了。”
王老三看着碗碗笑,自己也笑开了:“还不是一有好吃的就想给你吃,看你吃得香,我就也想尝尝。碗碗...”
“何首乌,黄芪,茯苓,补骨脂,当归,枸杞子,沙苑子,牛膝。”她干脆利落边写边报出一串药名,抬头问:“还是吃蜜丸子吧?”
王老三忙不迭地点头,她低头又写:“黑芝麻,核桃,黑豆,花生四样分别炒香,研末和匀。用蜂蜜冲水喝。喏,这个。”她把第一张处方塞到他手里,“拿给我师父配药,乌发粉每天坚持喝。”
他连连点头,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梅碗碗才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如今不想那些。”她摇了摇头,把他向外推,“我说过很多次了。”
王老三独自站了很久。已是近黄昏时分,天际满布红粉紫彩,织女打翻了染布的染料,在云上抹出一幅恢弘画卷。小孩子端着饭碗跑出来看火烧云,欢笑打闹声远远地传来。你我相隔不过一扇木门,门里门外,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