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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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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撂下笔,用力按了按酸涩的眼睛。奏折成日堆得像小山一样高,里头的废话更不比奏折少,连农田长出一株格外硕大的麦穗也要递个折子,生怕他成日里不够清闲。
他斜倚在扶手上闭眼假寐。最后一缕残阳落了,小谭公公轻手轻脚走过,正要打发端着汤盅的小宫女离开,皇帝睁开眼睛:“不必了,直接告诉皇后,朕晚上陪她用晚膳。”
小宫女跪在地上应了一声,他又道:“那一对镶玉的珐琅如意也给皇后拿去。”
底下叩了谢,小谭公公迎上来,将桌上散乱的纸笔打理整齐。只听皇帝微闭着眼喃喃自语:“唉......这四川总督都是干什么吃的,剿匪剿匪,剿了大半年了......”
皇帝消瘦了很多,两眼深陷,颧骨凸出,几年来攘夷安内,换百姓一句廉政爱民,其中心血非常人可想。
圣驾已到钟粹宫,皇后精神尚好,带领一众宫女太监等在宫门口。照例是行礼,平身,食不知味的晚膳。唯独这次,她忍不住小声地开口问他:“今日,母后同臣妾说起子嗣之事。臣妾惭愧,成婚后并无所出。”
皇帝离去的背影顿住,尔后转身看了她许久,摸了摸她的头发。“是朕愧对于你。”
金儿一下子抬起头看着他,面色苍白,眼睛亮晶晶的,似是有泪。钟粹宫里里外外照得灯火通明,她看得清,却抓不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外人笑谈引为佳话,内里冰冷却只有自己能懂。
“臣妾明白。”不知何时,眼泪就流出来。“您不必愧对臣妾,这一切本就是无奈之举。但是......但是臣妾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左右伺候的丫鬟太监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金儿,你是个好皇后。”他艰难地说,“该惩罚的是朕。朕做不到。”
空气只凝滞了很短时间,皇后重新恢复了冷静克制,除去隐约泪痕,仍然一张古井无波鹅蛋脸,“知道了,臣妾恭送皇上。”真是奇女子,嗓音颤也不颤。
晚间小谭公公伺候着皇帝用了茶,洗漱停当,随即将袖管儿里一卷纸张掏了出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承上去。“都在这里了,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张寒面终于现出些许暖色,接过展开来,白纸黑字里活灵活现描绘出一个小姑娘:和师父上山采药;蹲在溪水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嘻嘻哈哈地撩水花玩;接诊病人一直忙到天黑,还帮着给村里的羊下奶。
笔迹密密麻麻,内容极其详尽。他仔细地看了再三才收起来,全然不知自己笑得放肆:“挑嘴挑得厉害,甜东西吃得这么凶,回头又闹牙疼。”特意吩咐放在寝宫东南角单独的柜子里,同之前的放在一处。
宫里贴身伺候皇上的都知道,这卷神神秘秘的纸张才是好东西。每逢快马加鞭地送了来,皇上心情就格外畅快,下人伺候起来也更便当。反之,若是路上延误几天,皇上嘴里不说,只用膳一项就摔坏了好几副牙箸。
苦了钟粹宫娘娘,皇上登基以来独独娶了这一位,后宫无人,圣心大半不在她身上。如今太后做不了皇帝的主,整日拿话敲打她,真是可怜。两下里受着夹板儿气,漫说是年轻轻的姑娘,纵是个铁铸的人也要鸣不平。
这会子皇帝歪在枕上睡熟了,嘴角还挂着笑。小谭公公退了出去,又嘱咐了外头值夜的好生伺候,自去歇息。
梅碗碗是打不死的小强,过不了几天又生龙活虎地挎着小菜篮去集市上逛。嫩姜须要腌制十来天,才好配滑糯白粥。从舌尖赶一口凉气,压下肚中咕咕大叫馋虫。臂上挎的小菜篮已经满满当当,新鲜蔬菜还带着露水,手里大大小小盒子纸包,俱都是各色茶食饴糖。
耳际吹来轻快的风,撩拨鬓边一缕垂下的发,飘飘荡荡打了个转。她立在街边低头点数,黑鸦鸦满头青丝,羊脂玉似的脸儿,眉眼自有一股风流婉致,壁上的仕女成了真,山中的神女入了梦。
三楼临街的窗半开半阖,露出一截白衣袖子,一柄青绿山水折扇。
梅碗碗抢到铺子最后二两蜜渍梅子,大喜过望,一路嚼着回家。村口大树下几个孩子嬉戏打闹,碗碗叫住他们,一人嘴里塞了一块荔枝蜜。
孩子们得了糖,奔跑相逐嬉戏,很快跑远了。碗碗把吃食锁进一只竹编小箱,防止猫儿狗儿溜进来偷吃。
王老三揣着手坐在门槛上等她,头发黑亮,发顶又新生许多细小绒毛,大有回春之势。今天没有人看病,她想了想把王老三让进门。师父没在,料想应是采药未归。
沏一壶茶请他坐下,他却不坐,拉着碗碗衣袖神色凝重:“昨天我爹听说,北边不太安宁,说是正闹土匪呢,你和老神医快些收拾东西,随我们搬走吧。”
碗碗哈哈笑,不以为意。王老三急得额头冒火,她只说:“天下就这么大,能逃向哪里?我师父说了,恶人横行于市,乱臣贼子当道。我们行医治病救人,如是身死,便是寿数已尽。”
穿堂风悠悠而过,窗棂上悬挂的风铃叮铃叮铃。王老三唾沫横飞,说不动她,最后长吁短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碗碗趴在窗边抬头看着天,颇有几分惋惜。
天空铺开满幅通透蔚蓝,白色云雾如断絮残羽,连缀不成片,亦不知几时西东。柔润微凉的风从远山吹来,吻她的脸,恋恋不舍。
钟粹宫。
息铃一刻不停磨着墨块,眼睛看着砚中浓黑的涟漪圈圈荡漾开来,时而偷瞄一眼自家主子。
皇后素有临字的习惯,一写就是几个时辰。今日却与往日不同,只写了几个字便撂下了,也不言语,坐在椅中直直地发愣。息铃见神色古怪,不好多问,遂向纸上看去,只见墨色鲜润淋漓:
恨不生双翼,一飞归故里。
息铃默了一默:“明儿个奴婢就去求皇上降旨,让老爷夫人进宫来看您。”
“罢了,还是少生些事端罢。回头又闹慈宁宫一早晨的不痛快,连你也跟着吃挂落儿。”皇后手撑着额头,嗓音低哑疲惫,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去瞧息铃的手:“还疼吗?上次给你去腐生肌的药记得用。”
息铃乖巧地点点头:“不疼了,谢娘娘赏赐。”
小厨房进了牛乳茶来,息铃走过去用漆红小捧盘接了,皇后看了一看,皱眉道:“你们拿去吧,本宫自小喝了多少年也不习惯这个。”
湘妃竹帘一声响动,人又悄悄地出去了。皇后不动,谁也不敢大出气。
时间静静地走,后院中日晷的影儿悄悄歪斜了许。案前身影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她闭着眼睛,时而皱一皱眉。正午入窗阳光情薄意淡,眼看抽身离去。天色渐暮,息铃脚步极轻,将几上掐丝珐琅桌灯点亮。
“什么时辰了?”围椅上身影动了一下,偏了偏头,带起一串细腻温沉珠玉声。
“娘娘,卯时了。”
金儿自一片烛光灯影后站起来,久坐腿脚后腰僵直,歪歪斜斜站不稳。息铃和几个小宫女忙上去扶住,无意触及指尖,只觉冰凉一片。
“无事。”皇后低声道,“内务府来人了吗。”
“皇上说今天晚上来。”息铃如释重负。
皇后似乎是轻慢地笑了一声,又似是没有。元宝底敲着脚下砖面,回荡在耳边一声又一声,喀、喀、喀、喀。仿佛溺水之人落寞地拖长了声音——宫里永远安安静静,死一般的安安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