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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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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命一众人放轻动静伺候更衣洗漱,放轻脚步蹭进了“又日新”。寝宫角落里拢了几个炭盆,春风拂面暖意融融,被子下面探出一只雪白小脚。
他立在床边一哂,连睡觉也不老实。俯下身把被子拉好,借机又凑近了一点,鼻端隐隐约约奶香气味。她好像比刚进宫时瘦了一些,婴儿肥退了大半,丰润肌肤玲珑唇瓣愈发娇媚动人。
舍不得吹灯。
如果梅碗碗这当口醒来,会被眼前一幕震断神经。皇帝支着胳膊躺在她身侧,细长手指在她露出的粉红掌心上反复写画自己的名字,完颜衡宪,一笔一划无比认真。
她梦里触痒,抓了抓手心,翻身抽走了。
坏姑娘,糊涂蛋。
他吻她的额头,“你几时才能明白朕的心?”不,就算不明白也不要紧,她在身边,噩梦就不会日日夜夜纠缠。
皇帝浅眠,夜半时分叫她惊醒了。探手去摸面颊湿湿的,点起灯烛一照,泪流了满脸,嘴角撇得像副雀儿牌的八万,大约是梦里受了委屈气得哭起来,被子也蹬在脚底。他喊值夜宫女打热水,嫌外头进来的帕子脏,又拿了一方自己的,拧了热水替她擦脸。
请神容易送神难。天光晶明,太监捧着汤水巾栉等在外面。皇帝悄悄披了衣裳起身,梅碗碗睡得香甜,粉红面颊在他怀里焐得暖烘烘的。
“谁若教她看出端倪,以后就不必来养心殿当差了。”他往左手拇指上套扳指,翡翠温润微凉的触感慢慢地将那点冲脑的旖旎心思抽了出去,定定神喘一口长气:“去慈宁宫。”
太后上了年纪,修身养性日日念佛,被自己儿子气得大动肝火:“祖宗规矩就是规矩,岂有不遵之理?历来秀女选门第贤德,后宫安宁前朝稳固互为表里,宪儿——”
淡淡白烟自博山炉里袅袅透出,轻云不起。
“就为了那个太医院的医女,连秀女都不选了?”
太后啪地一声把手中的佛珠拍到桌上,她了解儿子,不会无端行荒唐事。
“究竟是为何?”
“儿臣不愿重蹈覆辙,使后宫一人独霸子嗣凋零!梅姑娘品性纯良,儿臣心属于她,也不愿另娶他人,请母后成全。”
太后有一瞬间的恍神,一个矮小单薄的身影与眼中伏地跪拜的皇帝渐渐重合:那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孩子。
从前先帝在位时,元配皇后金氏是个温婉和煦的性子,可惜深宫容不下她,仙去得早。惠贵妃熬成一枝独秀,又擅歌舞丝竹,生生就将先帝困在了昭阳宫。
她原本不是嫔妃,是四执库的宫女佩兰。干活谨慎细心,待人温和善良,在看管仓库的下人中算得上有头有脸。有一年四月初八佛诞日,皇帝请来白马寺的高僧在宝华殿讲经三天。四执库缺跑腿人手,她被指派到养心殿去送皇帝穿用的吉服。不巧皇帝当日喝多了酒,醉意上脑糊里糊涂临幸了她。
她怕极了,不敢走漏风声。惠贵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早年争宠服用秘药不能生育,对子嗣一事格外敏感。若是其他嫔妃承宠有孕,她必要从中做梗,直到小产失掉孩子才肯罢手。先皇后无所出,至今皇上膝下竟无一位皇子。若是惠贵妃知道了皇上曾幸过她,而且自己如今已经有孕……
佩兰抚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那里有一团跳动的,温热的,活生生的生命。一咬牙,跑去找她在宫中认的干爹,敬事房管事太监陈三福。陈三福是宫中的老人儿,对她这个捡来的孝敬干闺女儿一向疼爱有加,叫她一番话说得愣住了,慌着忙着要把她搀起来。
佩兰跪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凄凄惨惨可怜模样,哭一声喊一声干爹:“女儿不孝,以后怕不能照顾干爹了。干爹寒天里爱犯腿疼,女儿给您把冬日里穿用的棉裤套裤都密密实实地用新棉花拆了絮过。干爹,以后女儿去了,您要多保重身子!”
陈三福闻言红了眼圈,把哭成不成样子的佩兰从地上扶起来,自己打心眼儿里也舍不得这个好孩子,更何况她肚子里是完颜氏的子嗣,皇家的血脉。“好孩子别哭,干爹替你想办法,干爹替你想办法!西三所,对,西三所后头有屋子空着,平时那地方都是给重病养伤的宫女太监用,没有闲人去,干爹叫人给你离得远远地收拾一间,好不好?孩子,你回去只说自己身上不舒服,他们必然要把你送过去。太医院有位薛骞,是我的同乡,我去打点打点,让他隔七八天去看你一次,平日里吃的用的安排好给你送进去。孩子,你如今有了身子,可不敢再有轻生的念头,一定要躲着惠贵妃的人,听见没有?”
“干爹,女儿不知道如何谢您,都怪女儿无能……”
陈三福叹了一口长气,目光慈爱地看着她的小腹。“我们在宫里伺候了一辈子啦,早不盼着什么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能有个知冷知热的闺女,逢年过节地问声吉祥,死了坟头有人给烧柱香,这就足够啦。”
二人皆是泪如泉涌。
佩兰故意装病,四执库的宫女虽舍不得,无奈规矩如此,只能将她衣裳物品收拾起来搬到西三所。过了几日有人轻轻敲她屋门:“佩兰姑娘?佩兰姑娘?敬事房管事陈太监叫我来的,请开门罢。”
她又惊又喜地打开门一看,一位喜眉喜眼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在下姓薛,受陈管事特意嘱托,姑娘不必拘谨。”
切过脉之后,他含笑说:“的确是喜脉,母体也壮健,目前一切都好,不要过于惊惧忧虑,以免影响胎儿。”又向食盒比了比,道:“陈管事特意托了御膳房的人送来的。头几个月会食欲不振,反胃呕吐,这些东西都放得住,饿了就垫垫胃。下次我来再给你带别的吃食。”说罢拎着药箱匆匆离开了。
佩兰在她的小床上坐了一会,站起来揭了盒盖子一看,头一层是码得整整齐齐,足足摞了两三层的各色饽饽点心,再看第二层是蜜饯什锦果子,满满当当几个隔格。她摸着那一大只沉甸甸的食盒,心头一暖,又想起太医说不许惊惧忧虑的话,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额娘一定会健健康康的带你来这世上,不管有多辛苦多难熬。
直到五年后惠贵妃患热症暴毙而亡,换做她被皇帝封为贵妃,这个躲躲藏藏生下养大的小男孩,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
册封典礼之后她私下召了陈三福和薛骞,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太医院的人却说,薛骞早在上个月辞官归乡了。
陈三福比当年憔悴了许多,才五六年的光景,已经现出老态,霜发横生。“干爹!”她双目含泪,咚的一声跪倒在老太监面前。
“奴才不敢,奴才受不起!贵妃娘娘您身尊体贵,怎能拜老奴呢。”陈三福急忙也跪倒在地上。
她执意要跪:“若不是干爹和薛太医相护,本宫和宪儿哪里还有命在!” 时间倒转,陈三福早已出宫,薛骞辞官回乡。宪儿长大成人,与先帝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如墨裁画长剑眉,三分含笑桃花眼。却独独没有先帝爷那股子风流劲儿,潜邸时每年没少向他院子里塞人,直到登基,身边连个侍妾也不曾有。
前尘往事,如今不过一瞬恍惚罢了。太后正了正辞色,审视着座下跪得端端正正的儿子:“皇上收用官女子,道理是没什么要紧,那姑娘是个来路不明的乡野丫头,不得不顾及皇家脸面。”
皇帝神态恭敬,骨子里却硬得很:“梅姑娘是儿臣心中人,求母后成全。”
太后调转视线,久久不语。
皇帝再拜:“求母后成全。”
“求母后成全!”
“求母后成全!”
太后端茶船的手微微有些颤:“明日,叫那丫头来慈宁宫,哀家有事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