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qingqing

31、第31章

　　陈念渝的家在天安门西南边的一个胡同里，闹中取静的一个小院，门口有警卫站岗。身为老百姓的无香，无数次的路过这一带也不会想到往这里多看一眼——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念渝的蓝色雪弗莱畅通无阻地开进院子，停在车库。无香下了车，不由得偷偷打量。院子不大，正南三间大屋，东西各三间厢房，是一个缩微的四合院的结构。看灰墙乌瓦，应该是以前留下来的老宅子。院子不大，只得200平米的样子，一左一右两棵参天大树，虽然冬天落了树叶，粗壮的枝干伸向天空，和树干上的结疤一起见证着小院的历史。
　　“一棵是枣，一棵是香椿。夏天来了才好看！”陈念渝顺着无香的目光解释。
　　无香微笑点头，鞋子笃笃地踏过青砖地进了屋。
　　屋子已经改建过，加了地暖，一室如春。客厅的陈设简单，式样有些老旧的一套沙发，上面垫着白色钩织的垫巾。茶几上一株水仙正在怒放。除了沙发，便是宽大的书架，墨沉沉的占了整墙，让人不敢高声喧哗。
　　陈念渝让无香坐下，保姆送上了水果。
　　“方姨，我爸晚上回来吃饭么？”念渝问保姆。
　　方姨看起来50多岁的年纪，很是干净利落。听她问便笑着回答：“院长说晚上回来吃。你妈妈晚上要加班，就你们爷儿俩。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吧，我来了朋友，您多做几个好菜。”
　　无香赶紧摆手：“不用了，我见了陈院长说几句就走。”
　　念渝拦住：“先吃饭。你别开门见山说这个，效果不好。”
　　无香听了也有道理，便只能由她安排。
　　两个人其实并不熟悉，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着挨时间。看看天色尚早，念渝倒笑了：“咱们这样应酬着不如各自随意的好。你挑本书或者杂志随便看，或者跟我一起看碟。”
　　无香看到书柜里一字排开的《历年刑事案例评析》，便冲念渝点头：“你随意吧，我在这里看书。”
　　无香一头扎到案卷里，专门挑故意杀人罪的判例看，不知不觉间天色黑了下来。方姨轻轻地过来开了灯，又给她续了茶水。这个女孩子专心看书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倒是很像院长。
　　念渝中间也过来几次，看她自在便安心走开去厨房给方姨帮忙。到了快八点院子外传来车声和关门声。念渝跑出去迎接：“爸爸，怎么才回来？饿死我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临时开个会，回来晚了。你怎么不先吃？”
　　“一起吃多热闹！”
　　无香此时也赶紧站到门边迎接。念渝招手示意：“我叫了朋友一起过来吃饭，曲无香。”
　　陈湘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目光是干这一行的人特有的凌厉，让无香忍不住打个寒颤。陈湘看见无香却是一怔——这个灯光下殷殷望着他的身影，居然这么像一个人！他赶紧收敛心神，冲无香微笑点头：“小曲随意啊，不要客气！”
　　三个人在餐厅落座。念渝和父亲之间显然很亲密，两个人随意说笑着，念渝说得多，陈湘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微笑点头。这样的气氛让无香觉得陌生无措。她从没有和父母这般亲密的经历，不由得拘谨。陈湘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的落到无香身上，捕捉到她普通话里浅浅的乡音，若有所思。
　　“无香是我师姐，住一个宿舍楼同一层。她在西头我在东头。”念渝介绍无香。无香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曾经看到过念渝。念渝笑了：“你那时候走路总是昂着头，目不斜视，很傲慢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你是近视！”
　　无香尴尬，笑着搓搓脸：“我很笨，记不住人名，所以出门故意不戴眼镜，别人就不会怪我了。”
　　“小曲哪里人？”陈湘突然问。
　　“湖南湘潭。”
　　“哦！”他看起来很随意，“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都是大学老师。”陈湘听了心头一松。
　　“真巧，我爸也是湘潭人！”念渝插嘴。
　　“我听出来了。”无香颔首，心中不禁为这一点巧合而高兴。
　　兴许是因为一份特殊的乡情，陈湘待无香随和，无香渐渐的也放开了，一顿饭吃得倒也融洽。陈湘闲闲得问无香一些过去的生活，包括她日本留学的经历。她娓娓而谈，他微笑倾听。
　　吃罢饭，陈湘难得地兴致勃勃，没有走开去处理公务，而是继续陪着两个女孩子谈天说地。他见识多，聊天中经常会带出一些案例，无香因为关心，更是听得专注。念渝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试探着提起了话头：“爸爸，我今天带无香来，是想让您指点一下她朋友的案子。”
　　陈湘听了脸色一沉：“案件审理有公检法，我有什么可指点的？”
　　念渝也没想到老爹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有些懵了，嗫嚅着：“爸爸，我平时也不给您招这些事儿。无香的事情比较特别。”
　　“特别就更不能私下议论！”陈湘霍得站起来转身要走，无香赶紧一把拉住：“陈院长，您听我说完，好么？我不给您添麻烦，只求您指点一条生路！”陈湘要待发作，看见无香哀恳的脸，那神情依稀触动心底的某个地方。心中忍不住一软：“你说吧！”
　　无香想了想，尽量长话短说：“我的一个朋友因为激愤杀了人。但是因为受害者是台湾人，他叔叔又通了关系，所以可能要重判。”
　　陈湘摆手：“不要胡乱推测。你说的案子我知道。”他闭上眼靠在沙发上想了想，然后开始细细的问无香一些细节。盘问了一个多小时，一切已然了如指掌。
　　“这个案子我要再找人了解一下情况，你先回去吧。”陈湘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香却不甘心：“陈院长，我看了好些法律方面的书，他的情节是可以从轻的。他是激愤杀人，而且自首了。我不请求您法外开恩，只求您能够让他得到公正的对待！”她殷切地望着陈湘。
　　陈湘望着她：“我会考虑！”
　　无香无奈，只能由念渝送出了家门。

　　念渝勉力安慰了无香一番，其实自己也没有底。回到家，客厅的灯依然亮着，陈湘还在等她。念渝从小懂事低调，从来不给他招惹这些是非。今天却是为什么？
　　“你这个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厄，同学聚会认识的。”念渝老实，一句谎话脸便红到了脖子根。陈湘心中已经大致了然。
　　“她怎么知道你是我女儿？”念渝从不和人提及家庭，工作单位也是很普通的机关，只有很少的童年挚友才知道底细。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是不可能主动找到她帮忙的。
　　“是，是......”念渝偷看父亲的脸色，不敢说出实情。本来陈湘就是看着成宇还算稳重可靠，不计较门第许了这门婚事，没想到成宇退婚。喜帖都发了出去，各色领导亲友都要来参加。这一下子陈家丢尽了脸面。陈湘大怒之下曾经说过一辈子不许陈念渝再和他有任何联系！
　　陈湘看到女儿的神色便已了然。看她形销骨立的样子，要责备几句又不忍心。念渝这段时间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同龟缩在壳里的软体动物。今天却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想必是因为见到了成宇的缘故。陈湘微微叹气：“这个曲无香，就是成宇退婚的原因？”
　　陈念渝黯然点头。
　　“你傻呀？”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心疼。
　　“我有私心。”念渝低语。
　　私心自然是希望卢坤不死，无香便不会和她来抢成宇。
　　“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要不你出国上个学散散心！”
　　“我不去！我等着他。”念渝毫不犹豫。
　　陈湘无奈，挥一挥手：“你去睡吧，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默默地注视着女儿的背影，陈湘心中有一丝柔软。念渝从小乖巧，肯委屈自己讨好别人，其实还是因为自己太过严厉的缘故。自己的地位越来越高，对于念渝的生活就管得更严，以至于她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因此对成宇很是依赖。成宇的性格有些像陈湘，念渝对他是混杂了崇拜仰慕和爱，要她把多年感情放下，恐怕很难。想想家里养的猫最后因为得了脊椎粘连不得不选择安乐死，念渝哭得肝肠寸断，并且从此再也不养宠物。一只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人，还是等了这么多年的人？
　　妻子瑶兰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看他神情疲惫，便泡了茶端过来：“回来早也不早点休息？”
　　“你说我把念渝送出过去，好不好？”
　　瑶兰一怔：“为什么？”
　　“总要想办法让她把成宇忘了才好。”
　　瑶兰虽然已经是50多的年纪，但是保养得好加上生活舒心，身材窈窕，脸上的皱纹都很少。只是小时候因为父母的缘故吃了很多苦，性格很是软弱，念渝倒有几分像她。结婚20多年，瑶兰一直对陈湘言听计从。但是要送念渝走，她却是万万舍不得。“念渝上大学你说要历练她让她去了天津，幸好路程不是那么远。可要是出国……”说到这里已经红了眼睛。
　　“孩子自己愿意么？”
　　陈湘摇头。
　　“给孩子一些时间吧，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吧。”陈湘犹豫着，“如果念渝和成宇复合了呢？你还愿意不愿意要这个女婿？”
　　“自己喜欢的才是好的。”瑶兰握着陈湘的手，“父母喜欢有什么用？”陈湘忍不住微笑。当年软弱的瑶兰为了嫁给他，而不是父母指定的门当户对的对象，竟然发了狠离家出走。幸好这些年来夫妻恩爱，陈湘更是得到岳父的欣赏和提拔，成就超过瑶兰的哥哥们。
　　抚摸着妻子温暖柔软的手掌，陈湘觉得，那个卢坤继续活着，对他的家庭和睦圆满应该是一件好事。

　　陈湘第二天一上班就让秘书去找卢坤案的案卷，顺便让她调查一下曲无香的背景——多年来的习惯，女儿的朋友总是要把身份查清楚。而且这个曲无香，总是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叶静初的房间窗帘低垂，将难得的朗朗晴天挡了个彻底。叶选政轻轻推门进屋，看见叶静初平躺在床上熟睡，神情并不安详。她的双腿打了厚重的石膏，撑得被子鼓鼓囊囊。这个房间还是她当年的闺房，成年以后叶静初早就已经搬出去单独住。这次却成了她的牢房。叶选政端详她熟睡的模样，眉目间依稀还可以看看到当年那个胖乎乎粉嫩嫩的小娃娃。平时叶静初总是面带微笑，此时熟睡中，嘴角却耷拉了下来，显得法令纹更加深刻。因为无法梳洗打理，鬓角的几屡白发分外抢眼。叶选政这才意识到，原来女儿也老了！这些年，那个娇憨的小女子越来越淡，商场上杀伐决断不择手段的叶静初日益让他恐惧，他看到她的强大和自己的衰弱。外界看来叶选政无比宠信叶静初，只有他自己知道很多时候他答应她的要求，只是为了让她赶快从自己眼前消失，不需要面对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静初也老了！”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悲哀，也感到如释重负。
　　他转过身，待要离开，却突然感觉到背后的两道目光——让他熟悉的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僵直了身体。
　　叶静初伸出手拉住了叶选政的衣角：“爸！”
　　叶选政没有回应。
　　“爸！”身后的叫声轻柔，语气里有恳求，有伤感，还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语调，还是小时候她犯了错，向父亲求饶的模样。
　　叶选政语声艰涩：“离开台湾，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他用力摔开叶静初的手，终于还是不肯回头，大步走出了房间。

　　12月24日，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昨天开始就是阴沉的天气，早上起来大地早已经是银妆素裹。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摇摇得落下。无香的房子暖气不好，半夜就冻醒了，心中有事本就难眠，干脆坐起来看书。卢坤的案子明天一审开庭，她已经连续多日睡不好。于是一早出发去看守所看望卢坤，卢坤倒是看起来精神不错，还反过来安慰她。最近几次去探望，他的脸上倒没有再带伤，听说给了他一间单独的牢房，无香略感放心。每次去，无香都尽量打点精神，编一些好消息给他。卢坤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目光温柔而怜悯。待到要走的时候，卢坤突然叫住她：“看过泰坦尼克么？”
　　“看过，怎么了？”
　　“如果我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嫁人，生好多好多孩子。”
　　无香犹如被人当面击中，强撑的面具碎成千片万片，眼泪奔涌出来。她紧紧抓着眼前的铁栏杆，骨节苍白，良久方能平静下来：“没有确定的事情，不要预支悲伤。你好好休息，明天要开庭。”
　　卢坤点头。他已经从风言中知道自己的处境，努力配合无香振作，只是不想她再多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