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qingqing

32、第32章

　　陈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手头这份材料。材料他早上便已经拿到，却一直等到下班了人去楼空才再次拿出来细看。薄薄的几个纸，概括了曲无香从出生至今的人生。封面页上大概注明了本人基本信息：
　　曲无香，女，汉族，1976年3月10日出生，出生地：湖南湘潭。
　　父：曲畅，汉族，1947年11月3日出生，籍贯：湖南湘潭。现任湖南湘潭大学教师。
　　母：岳红君，汉族，1950年8月15日出生，籍贯：湖南株洲。原湘潭前进电机厂技术员，现任湖南湘潭大学图书馆职员。
　　陈湘的眼睛一跳：岳红君，1950年8月15日出生，籍贯株洲！早上就是看到这里，他飞快地把材料收了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谈工作。
　　胸口有一种什么东西被击碎了。一直被封闭的，不愿意去碰触的过去，用遗忘牢牢的包裹。这些年走到现在这一步，总会需要踩着一些人的肩膀，牺牲一些人的利益。如果想起来会不安，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岳红君，就是一个被他忘记了的名字，即便他们曾经领过大红的结婚证！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来不会想起岳红君这三个字。瑶兰温柔，念渝乖巧，这便是他的家庭他的人生。在他心里，自己的妻子便只有谢瑶兰一个。
　　可是无香的突然出现，又把过去带回了他的眼前，提醒了他岳红君的存在。他看着无香的生日——他们离婚后岳红君飞快地再嫁，抢在她前面办了酒。他一直以为她是在赌气，倒也因此能够更加心安理得。今天他才领悟到，这里面还另有隐情。从无香的生日看，她极有可能是他的女儿！无香，无湘，这个名字不就昭然若揭么？
　　他拿起电话，照着材料中岳红君的手机拨过去。

　　手机想起的时候，岳红君一家正在看电视。她拿起电话，却没有来电显示：“喂！”
　　熟悉的声音隔了山隔了水隔了时空传过来，一下子竟让他有些狼狈。他清了清嗓子：“红君，我是陈湘。”
　　20多年的暌违，虽然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她早就把他当成了陌路人。一声红君却唤醒所有的背叛和屈辱。她的声调拔高了八度：“你想干什么？”
　　他把话筒拿远一点，心中有些不悦——今时今日哪里还有人用这种声调和他说话？“我见过无香，她今天在我家吃的晚饭。”
　　岳红君一下子炸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混蛋！你离她远点！”
　　无需再寻找什么证据，岳红君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一切。“你多保重，无香我会照顾。”他飞快地结束了电话。
　　岳红君还在大声嚷：“喂！喂！”电话里已然是忙音。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么多年了，永远是他占据主动！他要走便走，要挂便挂，她连拨回去痛骂发泄的权利都没有！曲畅听到对话已经明了，看见妻子这般激动赶紧扶她坐下，无过倒过水来，拍着妈妈的后背给妈妈顺气。岳红君愣了半晌，哇得一声痛哭了出来。

　　陈湘默默伫立在办公室的窗前。凭窗而立，京城璀璨的夜色尽收眼底。雪已经渐渐地停了，长安街两边银妆素裹，倒是显得比平时更亮了许多。办公室墙上有硕大的中国地图和北京地图。他拿出老花镜按照材料上的地点寻找无香居住的地方，费了半天力气才在地图最东边的边缘找到一个大概。他叫了秘书过来：“小朱，我去一个地方，给我找辆普通的帕萨特就好。警卫不用跟着。”
　　虽然是郊区道路，司机依然成竹在胸，车子一拐一绕地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狭小。最后到了一个窄窄的胡同口停下：“院长，应该就是前面，开不过去了。”
　　杂乱斑驳的地段，两边都是7，80年代的砖房。沿街的住户开着小卖部理发店。天气冷了，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的人匆匆走过。陈湘不说话，司机和小朱便也沉默地等着。远远的从过面过来一个人，瘦小瑟缩的身影，拢着手小步快走着，陈湘一眼便认了出来。路边有闲人看见她便吹一声口哨。无香听了，更加快了脚步。
　　陈湘也是意外，倒没想到这么巧。无香低着头，走到车前拐进了小路，身影在离路口不远的小楼一闪上了楼。又过了片刻，顶楼的一间屋子灯炮眨了两下眼，洒下昏黄的光。陈湘沉静的看着这一幕，然后淡淡的吩咐：“走吧！”不经意间，眼眶似乎有些潮湿。
　　小朱虽然不知道院长的心思，但是看见他脸色不好便也不敢搭讪。良久听见院长说：“这一片的治安，你叫他们注意一下！”他赶紧答应了。

　　雪下了一天，开庭的那一天却是意外的好天气，晴朗无风。只是路上的积雪被压实了，越发的溜滑。法院离车站有些距离，无香下了车一步一滑地走在马路上。靠路边的雪因为走的人少，比较松软，无香便尽量溜边儿。不曾想看起来平整的雪面，下头却有一个坑。无香一脚踏空，直挺挺摔了下去，虽然穿得厚手肘却也磕得生疼。黑色奥迪车从路边滑过，陈湘默默地目睹这一幕，更是下定了决心。
　　因为涉及很多隐私，卢坤案没有公审，只有亲友经过申请才可以旁听。无香还是夹在律师行的名单里浑水摸鱼了进来。他们到场的最早，快八点的时候，门一开，卢继永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在后排坐下。
　　八点整，法官就座，卢坤在法警的押送下也进了屋。虽然早就在看守所见过卢坤几次，但是在法庭上见到剃了光头穿了囚服的他，无香还是忍不住得难受。卢坤的目光掠过场内，看见无香的时候居然给了一个微笑，然后神色自若地走到被告席。
　　检察官先是宣读了控词，同时召了警察和法医到场陈述，案件基本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共指证故意杀人和非法持枪两项罪行。
　　轮到江远航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请到了周清秋出庭作证。周清秋脸色微微苍白，谈到她与卢继先卢坤父子的关系时神色尴尬，声音几不可闻。但是她却肯定地证明卢继先当日是在收到DVD之后突然身亡，而卢坤也是在发现此事之后很激动地离开了卢继先的家。只是她也不能证实DVD的来源就是叶静思。
　　江远航还设法找到了一个以前曾经在长安会工作过的保安。他证实听到同事们说起过叶静思有性虐待癖好。无奈当时的受害者纷纷走避，没有人愿意出来作证。他的证词并非亲眼所见，没有效力。
　　江远航慷慨陈词，引经据典，发言相当精彩，连卢坤都忍不住露出钦佩之色。只是大家都知道虽然他说的句句占理，却缺乏有力的证人和证据，即便推理有力，效力还是隔了一层。合议庭中午休庭，下午宣判。
　　无香站起来和江远航握手表示感谢，江远航看着无香红肿的眼睛，神色暗淡：“无香，我只能做到这么多。”
　　“谢谢你，你已经做到最好！”她转身和江远航出门，却意外的看到叶静处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后面，正和卢继永打招呼。看见无香，她微笑示意。无香的目光落到她坐着的轮椅上。她招一招手：“曲小姐，有没有时间和我说几句话？”
　　无香犹豫一下，实在不愿意和她有什么接触。只是这个关头，她要说的必然是有关卢坤的。她走过去，叶静初对身边人柔声道：“让曲小姐推我吧，你跟着就行。”那人放开轮椅，很识趣地退开几米。
　　无香推着叶静初下了楼，走到楼前的草坪上。
　　“想知道合议庭的结果么？”走到无人处，叶静初轻轻地开口。
　　无香心一跳，已有不祥的预感。
　　叶静初笑一笑：“你看卢继永都亲自来了，这叫落实政策。卢坤会判枪决。”
　　无香深吸一口气：“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死刑以后还要复核，卢坤还可以上诉，所以判了死刑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叶静初并不搭理无香，自顾自说下去。
　　“你想和我说什么？”
　　“如果你不想他死，说服他跟我走。”叶静初转过轮椅，静静的看着她。虽然她坐着，需要仰头看无香，但是那气势却是居高临下的。
　　“你能说服法院改判？”无香冷笑。
　　“不需要改判，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活着。”叶静初胸有成竹，“宣判了也还有一些时间，不过我也要时间运作安排，所以不会给你太多时间考虑。你想好了给我电话。”她一招手，随侍的人跟了上来。
　　无香突然问：“你去找过他了？”
　　叶静初脸色一沉，却还是回答：“你最好能说服他。”

　　与无香不同，叶静初见卢坤，不需要到公共的探视室，而是有单独的房间。
　　“麻烦你摘下他的手铐。”叶静初柔声要求狱警，态度谦和。狱警有些犹豫，她微笑：“放心，他不会伤害我。你出去把门锁好，就不用担心犯人逃跑。”
　　狱警拿出对讲机和上面联系了几句，然后打开卢坤的手铐，出去锁上了门。
　　卢坤活动了一下手腕。长时间带铐，手腕上的皮肤磨破了又长了茧，摸起来特别的粗糙。他坐在椅子上伸展了一个懒腰——很简单的动作，却是久违了的放松。
　　“你在这里怎么样？”叶静初问。
　　卢坤的目光落到她的轮椅上，嘴角有浅浅的笑，目光冰冷。叶静初被他盯得久了，不禁有些恼怒。“你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想，叶家会怎么处置你？没想到就这么算了。”卢坤语气讥讽。
　　“你知道了什么？”
　　“Leo到哪里去了？能那么轻松杀了Thomas真是让我意外！”
　　“Leo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我从来不认识。”叶静初淡淡的回复。
　　“Thomas对我完全没有防备，真是很奇怪的事情，不是么？我想了很久，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没想到我对他有危险。”卢坤顿了一下，轻轻地继续，“光盘是你送去的！”
　　空气凝滞了几秒，然后叶静初低声笑了：“你真的很聪明！”
　　“没有你聪明。再聪明也只是被你算计了进去。”
　　“所以我来弥补你。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的审判结果是死刑。”
　　“我知道！”卢坤的神色一点也不介意，“你觉得我很留恋人生么？”
　　叶静初一窒，后面的话噎了回去。卢坤笑着替她继续：“你想说，如果我愿意，你有办法让我不死，对不对？可惜！”他摇头，“我活腻了，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曲无香呢？”叶静初生硬地抓他的七寸。
　　“我爱她。”他的神色有难得的温柔，“所以我更应该死。”

　　叶静初坐在后排，看着宣判以后脸色惨白的无香，隐约的有一种快感。这种快感抵消了她最近接二连三受到的打击，让她的心情畅快了许多。也许，我需要更多的好消息！她心里想着。

　　听见宣判，无香抿着嘴，泪水滚滚而下，眼前那个人近在咫尺却已经是生死两端，要想说句话也是不能。明明想睁开眼把他看仔细，但是眼泪潮水一样汹涌，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可欣递过一张纸巾，无香掩面失声，良久方能平复。抬头看，正对上卢坤转过脸来的目光。卢坤张了张嘴，用口型对无香说了三个字。无香看懂了，便也用口型回复了过去。卢坤粲然一笑，那笑容明媚得如同万物回春，一室生光，连押送的法警都有些恍惚。愣了半天，在卢坤的背上轻拍一下。卢坤转过身，大步随他们走了出去。
　　无香怔怔得望着已经是人踪杳然的走道，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法警前来清场才蓦然惊觉整个法庭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她靠在可欣的怀里，可欣一下一下的抚摩她的头发，给她安慰。两人下了楼，推来楼门就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站不住。可欣拉着无香退回大堂，一边伸着脖子张望。
　　“看什么？”
　　“这里不让停车，江远航的车停在新天地下面了。他说天冷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他把车开过来。走了老半天了，怎么还不来？”可欣埋怨。新天地离这里将近一站多地，看天气也打不着车。他走着过去，地上有积雪，肯定快不了。无香点头：“他不错。”
　　“哎？”可欣反应过来，红了脸，“我们只是同事。”
　　“遇见对的那个，不要错过。”无香语气伤感。
　　可欣抱住她：“你也会遇到对的那一个。”
　　“我已经遇到了。”无香低声回答，一边目送押运警车闪着灯从楼前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