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路》灵魂发糖师

6、交谈

　　“诶汪老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得挺对啊。”李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高扬的眉毛像是要飞出去，“能从你身上找出可夸点已经不容易了，难不成让钟老板睁眼说瞎话，那我可不乐意了。”
　　严制片气笑：“我可去你的吧。”
　　钟陌等他们讲完，带慕生向李导问好，李导心情愉悦，脸带笑意回应了他们俩，又问：“小涵儿呢？”
　　严制片：“不知道和同学跑哪儿去玩了。”
　　他四十岁才有的孩子，中年得女，宠得很。严涵继承了他爹的样貌，白白胖胖，眉毛细长，跑起来肉嘟嘟的脸颊不停颤抖，眼睛倒是大，时常转来转去，汪着星子似的，看上去特别精神。
　　几人聊了片刻，李导忽然眼睛一亮：“诶，来了！”众人顺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小公主正笑吟吟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过来。
　　严制片高声叫：“郁导！”
　　李导也笑：“师哥。”
　　小姑娘把人送过来，又跑去玩了，郁导搓搓手，笑得憨厚和蔼：“不好意思来晚了。”
　　“不晚。”严制片挨个介绍，“这位是汪总，我朋友，也是老李同学。这位是诚耀娱乐的钟老板，这个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小伙子程慕生，是钟老板带的艺人。”
　　郁导将慕生打量一番，看眼神，应该对外形还算满意：“过会儿我们单独聊聊。”
　　郁逸民和李遇年是同一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不过郁导毕业的时候李导还在念高中，两人没在母校碰过面。李遇年毕业后，机缘巧合下进组学习，才跟他师哥相识。两人相见恨晚，白天一道开工，每晚坐在白炽灯下，研究电影，捧茶论戏。
　　他话里的意思不难听出，想先叙叙旧。汪念霖说去倒酒，钟陌也带慕生退出谈话席，把空间留给他们三个老朋友。

　　“钟老板。”
　　钟陌闻声回头，见汪念霖走上前，垂下眼帘，手指一转，酒杯向前倾倒，与钟陌手中的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你的杯子也空了，一起去吧。”
　　一起去倒酒。
　　是个不错的邀请。
　　但他不可能平白无故提出这句话，又不是真的很熟，难道汪先生是要和自己说什么吗？
　　“好。”钟陌又对慕生道，“你在这儿等我。”
　　慕生点头：“嗯。”
　　待两人走了几步之后，汪念霖忽然开口，似笑非笑道：“我脸上有字吗？”
　　嗯？钟陌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他这时候的模样是可爱的，眼睛微微睁大，愣愣看着提问者。汪念霖眼底的笑意迅速泛上来：“我还以为我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呢。”
　　钟陌顿时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有些尴尬，又不知怎么接话妥当，头转回去，抿抿嘴唇。
　　接着汪念霖认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朋友面前，你也这么拘束？”
　　钟陌怔然。
　　所以汪先生不是在客气，而是真想和自己做朋友？听语气不像假的，可自己有什么好的？
　　水入杯声唤醒思维发散的钟陌，迎着大厅璀璨的灯光，汪念霖正往他杯中缓缓倒红酒。浅浅一层，色泽浪漫，香醇的酒味飘散在空气中，柔和又典雅，一如汪先生身上脱俗的魅力。
　　汪先生很迷人。
　　这句话是真的。
　　敞开的衬衫领口处立着黑色桑蚕丝印花方巾，衬托出完美的下颌线。他并非生来贵气，也无高冷架子，嘴角总是不经意扬起月牙似的弧度，语速不快不慢，一面之照的人大抵都会觉得他脾气好，为人谦和。
　　汪念霖应该再往自己的杯子里缓慢倒一些，但他没有，他只是握着酒瓶，忽然抬眼。
　　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目光，钟陌赶忙把视线移开，左右乱瞟。
　　汪念霖低笑：“这么紧张干嘛？”
　　是啊，看两眼罢了，这么紧张干嘛？
　　钟陌强行为自己挽尊：“没有紧张，只是担心您觉得我这样看您不礼貌。”
　　汪念霖说：“不会，如果你能把‘您’改成你，我想我会更开心。你懂的，我这个年龄的男人其实很怕变老。我们总期望自己能永远拥有年轻健壮的体魄，没人愿意直面秃顶和皱纹的来袭，越来越大的肚子，像怀孕一样。”他说得煞有其事，自身却与口中的形象沾不上边。钟陌听他继续说，“我上学的时候可以扛两桶水一口气跑到六楼教室，校运会三千米也有我的身影。但现在显然不行了，有时怀念过去，也会羡慕年轻时的自己，不仅因为强健的身体，还因为怀着一腔孤勇的样子很傻，又很酷。”曾经很傻又很酷的汪先生感叹，“现在说起来好笑，但真要我去做一些事，老胳膊老腿，做不来了。”
　　钟陌说：“可能是因为人成熟了，会顾及更多，考虑更周全吧。”
　　汪念霖摇头：“我曾经为喜欢的人打过架，遭受学校处分的时候一点都不后悔。现在还是愿意去的，和成熟无关，只是我觉得自己体质不如从前，恐怕挨揍的可能性要更高。”
　　钟陌听得新奇：“打架？”
　　“你没有打过架？”汪念霖一笑，“我们那时候学习压力没那么大，放养的孩子居多，我是留守儿童，高中以前跟外婆一起生活。男孩子们要野一些，特别血性方刚的年纪，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
　　钟陌心道，你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像会打架的人。
　　汪念霖仿佛看穿他心事：“我比他们文明些，外婆不许我动手，否则回家没饭吃。那次实在被惹急了才跟人动手，还让人门牙掉了一颗，从此那个人就成了豁牙。”
　　“什么是豁牙？”
　　“就是缺了一颗牙齿。”
　　“这么厉害？”
　　“不是我打掉的，我一推，他撞树上，牙齿就掉了一颗，当场架也不打了，他捧着牙就开始嚎啕大哭，把老师给招来了。”
　　“老师不信我会打架，毕竟我当时成绩好，又乖，从没惹过事。但当天我承认得特别理直气壮，就是打他，怎么也不肯道歉，把老师气得说不出话，那个人又是校长侄子，所以当天我就被全校通报批评。你知道吗，那种大喇叭广播，老师用严肃的语气宣布我的罪行，学校还给我记了处分。你被记过处分吗？”
　　钟陌如实说：“没有，我从没觉得自己能跟处分沾上关系。”
　　汪念霖同意：“好学生都这样，就跟倒数几名不会关心奖学金有多少种类一个道理。头一次跟所有人对着干，可我一点都不后悔。而且那天晚上回家我吃上饭了。”
　　“因为你外婆不知道？”
　　汪念霖低头，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平缓道：“她知道了，但什么也没说。晚上睡觉前，她坐在我的床边，默默给我擦药酒。”
　　钟陌若有所思点点头。
　　汪先生与他碰了碰杯：“恭喜你，改掉了称呼我‘您’的习惯。”
　　钟陌主动碰碰汪先生的酒杯：“同喜，年轻人。”
　　汪念霖乐了：“我是年轻人，那你岂不是小朋友？”
　　他的语气过于温柔，像刚才入口的红酒，最后三个字念得很慢，钟陌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不再看他：“你和我大哥有点像。”
　　“是吗？”汪念霖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像了？”
　　钟陌说：“他很会照顾别人的感受。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三十五岁时会活得像你现在这样。”
　　汪念霖静静看着他。
　　钟陌停顿了一下，垂眸轻叹：“他现在并不开心。”
　　汪先生与钟阡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总是笑着的。他没有距离感，像冬日温暖的太阳，让人忍不住靠近。钟陌曾经认为，自己的哥哥过了而立之年，会像汪先生这样幽默、睿智、享受生活。
　　在外人看来，他的确如此。钟氏大公子，手里握着当地旅游行业的链子。人帅金多，哪有什么不如意之事？
　　唯有几人知道，他活得并不开心。
　　钟陌已经许久没见他开怀笑过了，上一次貌似要追溯到很久以前，脑中画面十分模糊，钟阡的脸也非常模糊，愉快的声音在波荡中不断失真，似乎越来越记不得那天发生了什么。钟陌的心感到熟悉的刺痛，此刻突然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划破灰暗插进来：“你呢？”
　　他一瞬间没缓过神：“什么？”
　　汪念霖问：“你开心吗？”
　　钟陌愣愣地反问：“我，我看起来不开心吗？”
　　“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这么多年，没人问过他一句，就连最亲的家人也以为这是他经历了那件事之后的改变，变得成熟稳重，变得有责任有担当，变成一个恒“温”动物，不会有起伏，不会再大哭大笑。
　　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长大了。
　　却不知他为之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直到现在，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轻而易举推倒了那堵墙，告诉墙后泪流满面的他，你活得不开心。
　　终于有人看出来，钟陌自己都快忘了。
　　“汪先生……”钟陌神情有些恍惚，他慢慢扯起一个摇晃颤抖的笑，然后拿过桌上的酒瓶，把自己的杯子斟满，抬头对汪念霖笑道，“敬你一杯。”
　　他领结歪了些，漂亮的眼里映着灯光，脸上浮现破碎而坚定的笑容，随后喝水似的，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汪念霖内心一震，这不是他想见到的。
　　钟陌一口气喝完，微微喘气，轻笑道：“失态了。”
　　汪念霖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过去吧，他们都坐下了。”
　　“好。”

　　钟陌逡巡一圈，没有找到慕生的身影，问严制片，严老师说可能上厕所去了吧。
　　钟陌不放心，打电话也没人接，他更觉得事情不对，出去找了一圈，正好见程慕生衣衫不整，跌跌撞撞从卫生间跑出来。
　　钟陌赶紧上前扶着他：“怎么了？！”
　　慕生慢慢抬头，眼神迷离，眼中弥着水汽，整张脸透着异样的红。他嘴角一片红肿，像被啃咬蹂/躏后留下的痕迹。
　　“谁干的？”
　　慕生喘着气，艰难地说：“不知道，我就喝了……侍应生端来的酒。”